一切都在变，来了又走，消失了又回来 | 《鸢尾花》

今天是《鸢尾花》，这是黑塞的一本短篇的童话故事集，里面大多数的故事都能够看到黑塞自己的风格和个人印记，有一些会让我想到《悉达多》，有一些会让我想到《荒原狼》，它们也都是围绕着黑塞一直讨论着的生死的奥秘，生命的本质，以及循环往复的人生谜题。

这本书里面我最喜欢的一篇也是书名同名的这一篇《鸢尾花》，讲的是主人公安塞尔姆儿时最喜欢的花就是母亲花园里的鸢尾花，他仿佛能从一朵花里窥见一整个微观的宇宙。他感觉他小时候所有的梦想和乐趣的来源都是鸢尾花，后来他长大了，一年一年过去，鸢尾花对他的吸引力热在逐年消失，好像从一朵花里面获得喜悦的心情也逐渐再干涸枯萎，他的灵魂踏上了一条漫长的曲折的弯路。他离开了家乡，每一次回来都带着新的成长的痕迹，从求学到任教，人生的轨迹不断延伸。母亲去世之后，他回到家乡的次数越发的少，曾经在一朵花里面找寻一整个世界的心境也逐渐远去。他交到了一个女朋友叫伊丽丝，也叫 Iris，是鸢尾花的名字，她喜欢和音乐、书本、花打交道，她别无所求，只想安静的生活。安塞尔姆原本想娶一个更加活泼的妻子过热闹的生活，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感受到了生活的空虚，于是向伊丽丝求婚。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伊丽丝，你会得到天下所有的花和最美的花园”。伊丽丝注视他很久，对他说，“你要把花送给我是一片好意，但是我没有花也能生活，没有音乐也可以，甚至必要的时候其他的东西我也能够舍弃。”

“你不止一次对我说，每次你喊我名字时，就会觉得想起了一件曾经于你而言重要、神圣，却被你遗忘的事。这是一个标记，安塞尔姆，这些年来，是这个标记把你引到了我身边。我也觉得你遗失也忘却了选中重要而神圣的东西，只有它苏醒后，你才能找到幸福、实现目标。再见，安塞尔姆！我答应你，也请求你去看看，能不能重新找回听到我名字时会想到的东西。等你找到时，我就做你的妻子，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以你的愿望为愿望，再无其他要求。”

因为伊丽丝的名字是鸢尾花，安塞尔姆每一次叫伊丽丝名字的时候都恍惚想起了一些东西，可是他忘记了那是他儿时的鸢尾花，他总觉得自己遗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每一次都不了了之。这一次伊丽丝对他提出的要求是寻找你内心一直呼唤你的声音，安塞尔姆也顺从着伊丽丝的想法与他自己最本真的愿望，踏上了寻找之旅。当他开始回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宝库好像比想象中小很多，很多过往以为自己会印象深刻的往事早就忘记了。甚至很长的一段人生他以为那是空白，像白纸一样。有时他恍惚能想起一些东西，可是又发现这些记忆的背后是更沉默的记忆。

他足足找了一年，这一年他沉溺其中浑浑噩噩，甚至在他人看来有些疯疯癫癫，他想起了很多被遗忘的东西，可是他依旧没能找到伊丽丝这个名字对他而言的重要意义。也是在一年后有一个朋友找到了安塞尔姆，把他带到了伊丽丝的床前，此刻的伊丽丝已经重病不久于人世，她最后留给安塞尔姆一枝蓝色的鸢尾花作为最后的念想。望着那枝花，他想到了很久以前一朵花就可以被他视为一整个世界的小时候。在故事结尾，他来到了一个地方，是一处岩壁，上面长满了青苔，中间有一个小缝隙可以容人通过，就像是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缝隙的入口处有一个老者对他说“快离开这里，这是鬼门，进去的人没有回来的”。可是安塞尔姆还是坦然踏进了那条路。他沿着小径顺坡向下通往内部，就好像沿着一朵花的花萼进入到一朵花的深处。

他胸中的鸟儿歌声嘹亮，安塞尔姆走过门卫身边，进入裂缝，穿过金色柱子，走进内部的蓝色秘密。是伊丽丝，他钻进她的心里；是妈妈花园里的鸢尾花，他轻轻地踏进它的蓝色花萼。当他静静地走向金色黄昏时，所有记忆和所有知识一瞬间全回来了。他感觉自己的手又小又软，耳畔传来熟悉的爱的声音，金色柱子闪闪发亮，就像昔日童年的春天听过的、闪耀过的一样。

他小时候做的梦也回来了。他走下去，进入花萼，身后整个世界的图像都跟着一起步行，一起滑行，一起陷入隐藏在所有图像后的秘密之中。

安塞尔姆轻轻地唱着歌，他的小径静静地沉入故乡。

他顺着楼梯往下走进了小径，走进了岩壁的深处，走进一朵花的内部，也走向了死亡，于是就非常诗意的结束了这个故事。结尾处特别平和的描述他走向死亡的过程，童年的纯粹和死亡的圆满似乎完成了他这一生的闭环。感觉黑塞有很多的思想也是这样的两端相等。比如说童年时他的灵魂进入一朵鸢尾花的内部，而他临死之前经过了在俗世漫长的流浪之后，进入到这个空间的内部，也是进入到一朵花的内部作为结尾。所以童年那种纯粹的快乐似乎和死亡带来的宁静是相通的，那些对外的追寻最终都化成了对内的探索。迷茫、寻找，这些好像都是要到达圆满的必经之路，在黑塞的笔下很多时候能感受到死亡好像是一种诗意的回归，而非终结。就比如说在故事结尾处的老人那个门卫，他对安塞尔姆说这里是鬼门，进来的人就没有离开的，本意可能是让他感到恐惧，可是安塞尔姆就这样平静地拾级而下，走进一朵花的内部，很温柔的抵达死亡，回归最初，和整个世界融为一体。

还有贯穿全文的鸢尾花，似乎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本真的象征，安塞尔姆对伊丽丝说的他能够给的外在的陪伴和敷衍的安慰，这些似乎在他看来就是两个人能够结成伴侣的条件，就是爱。可是伊丽丝想要的是两个人同看一朵花的心境，想要的是两个灵魂完整的相互映照，于是她对安塞尔姆说要他先去寻找自己记忆中丢失的那部分，找寻记忆中的鸢尾花，也是找回本真。所以鸢尾花它在故事里是花草，是寻找自我的锚点，它也有一种唤醒主人公的使命吧。

还有一篇也很值得反复读的故事是《奥古斯图斯》，这也是主人公的名字。在莫斯塔克街上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伊丽莎白，她婚后不久就痛失丈夫，所以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她和天底下大多数的父母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得到最好的东西，能够成为最好的人，甚至成为国王也不为过。伊丽莎白的隔壁住着一个神秘的老头，深居简出，人们称他为宾斯旺格先生。每天晚上宾斯旺格先生的房间里会传来一阵美妙的音乐，伊丽莎白和宾斯旺格日常相互照拂。在孩子奥古斯图斯出生之后，伊丽莎白请求宾斯旺格来给她的孩子当洗礼教父。在受洗礼上，宾斯旺格说，我能够送给孩子的只有一个愿望，晚上在我房间里的音乐响起的时候，对着孩子的左耳说出愿望就能实现。当天晚上伊丽莎白在儿子奥古斯图斯耳边说出的那句愿望是说我希望所有人都喜欢你。

在奥古斯图斯长大之后，他也不负所望，所有人都喜欢他，可是这份唾手可得的偏爱却让他变得骄纵不堪。他可以轻易的得到女孩的青睐，然后践踏她们的真心。当喜欢和爱变成常态，他就再也意识不到这些感情的珍贵，甚至他因为一切得来的太过容易而变得是非不分。也因为做了错事不会得到惩罚，而是会得到所有人的偏心与呵护，所以也让他迷失了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他小的时候在隔壁宾斯旺格先生，也是后来他称作教父的人的那里可以听到美妙的音乐，可以看到小天使跳舞。可是之后他看到天使跳舞的次数越来越少，在他 12 岁之后看小天使跳舞这件事似乎已经变成一个遥远的梦了。奥古斯图斯的母亲伊丽莎白去世之后，他离开了家乡，也忘记了教父宾斯旺格先生的嘱托，忘记了他的小天使和音乐。他开始随波逐流，过奢靡的随心所欲的生活。

他痛恨美德，将其踩在脚下。他施展魅力，引诱品行端庄的女人；利用很快结交到的单纯的朋友，然后鄙夷地离开他们，以此消遣作乐。他让女人和女孩陷入贫穷的困境，然后抛弃她们。他专挑贵族出身的少年，引诱他们堕落。他过着纸醉金迷、浑浑噩噩的日子，染上了许多戒不掉的恶习。但他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快乐，各处获得的爱在心灵里也没有了回响。

在他的眼中各种的爱都显得可笑，因为各种的爱都在追逐着他，满足他对于爱的欲望实在是太过轻易。于是他终日闷闷不乐，反复无常，以疯狂而恶毒的方式惩罚每一个人。终于有一天他厌倦了这样无聊的生命，于是他设了一个宴席，邀请了所有的朋友，准备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和自己的尸体来吓唬嘲讽所有的来访者。他准备了一杯酒，在里面下了毒，可是这时候教父宾斯旺格先生来了，抢走他的酒杯，一饮而尽。他说，我喝光你的毒药是因为你的不幸是我一手造成的，当时你的母亲许了一个愿望，或许这个愿望就是造成你不幸的根源，那今天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想要得到其他的一些能够让你感到快乐的魔力，那我会把它送给你。奥古斯图斯对教父说，那就取消之前的愿望吧，取消之前的魔力，我想要有能够爱人的能力。教父宾斯旺格先生满足了他的愿望，众人也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恍然发现这个人犯了这么多不值得被原谅的恶行，于是控告他，批判他，把他送进了监狱。等到奥古斯图斯出狱的时候他已经苍老羸弱，再也没有吸引人的资本，没有人再认出他，世界依然如故。他决定周游世界，寻找一处自己能够为人所用，能够向他人施展善意和爱意的地方，而他也必须习惯自己早就没有能够得到他人喜欢的能力。于是他开始尽可能的帮助他人，或者在帮不上忙时及时的展露自己的善意，学会观察他人，学会送上问候，也学会适时不打扰。

他学着按照自己的方式观察人，观察他们对他的期望，什么会让他们高兴：有人需要洪亮的、生机勃勃的问候，有人需要安静的目光，还有人需要不被打扰。他每天都会惊讶于世界上有如此多的不幸，而人们仍能快乐地生活。他发现痛苦总伴随着开心的笑容，丧钟敲响的时候总有儿童的歌声，困境和卑劣旁总能发现善意、戏谑、慰藉和笑容。他觉得这一切很美好，大受鼓舞。

他觉得人生安排得妙极了。

他真切的感受到了世界的趣味，冬去夏来，他逐渐老去，记忆也开始模糊，不过在他临死之前却认为这世界好像一直都是如此美好的，值得倾尽爱意。在他临死前，他又见到了教父宾斯旺格先生。宾斯旺格看到他问，你饿了吗。他摇头否认。宾斯旺格说，你走了很远的路。他就在教父的身旁沉沉睡去，心跳逐渐停止，黑夜彻底笼罩。

这也是一个结尾很温柔很平和的故事，也是一个大梦一场之后梦醒的故事，而让他被这个世界爱着、也爱着这个世界，让他幸福、满足、有觉知地生活，或许才是奥古斯图斯的母亲永不坠落的心愿。这一篇就让我想到《悉达多》，或许本质都是有关于剥离、追寻、觉醒，悉达多选择舍弃婆罗门带来的优越，选择在世俗的痛苦以及欲望的漩涡中寻找对于自我和圆满的通透。而奥古斯图斯他是选择剥离掉所有人都喜欢自己的魔咒，而后再去感知人世冷暖，学会感受和爱。他们都曾被困在一种被给予的优越里，直到失去一切，才发现好像生命的真谛和乐趣就是亲手去创造连结，自己与他人的连结，与世界的连结，以及与真实自我的连结。褪去一切外在的东西之后，万物归一，灵魂与这个世界最纯粹的相遇，而后才能感叹一句活着真好。最终完成了这场漫长的剥离与重逢，温柔坦然的拥抱死亡，这是一个生命的终结，或许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生命自我修行的圆满。

读黑塞的作品不管是散文、小说或者像这样的童话故事，都能感受到一种盎然的诗意、澄明、温暖，感觉好像有一个遥远又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召唤，欢迎你来，欢迎你体验这个世界无限的未知、炽热，喧嚣与清宁，顺遂与坎坷，万象更新，起起落落。我很多时候会感觉迷茫，不知道想要什么，不知道一路追寻的终点是什么，不过这些似乎也都很正常。如果那些欲望、梦想、目标，想要窥探的天光都能够看透，那人生也太简单了。无常才是恒常，此刻就是全部，爱只是发生。生死不过一扇门的距离，门前是体验，门后似乎是另一种形式的延续。那不如好好地积攒力气，好好地感受和体验，扎根和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