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中尉先生，这翻过去的一页，也终归是生命的一部分 | 《鞑靼人沙漠》

今天是《鞑靼人沙漠》，这是意大利作家迪诺·布扎蒂的一本享誉世界的成名作，它是一个有关于等待的故事。讲述年轻的军官德罗戈他被派前往边塞巴斯蒂亚尼城堡服役，他满怀期待地希望山的另一边的鞑靼人能够来进攻，他渴望参与到一场这样伟大的、光荣的战役之中，但是鞑靼人却一直不见踪影。30 多年过去，他的意志她的身体和生命都被这样漫长的无止境的等待所消磨，这个时候鞑靼人真的来进攻了，但他早就已经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和激情，只剩下满腔的无奈哀伤。这个小说它也可以说是有关于那种毫无意义的工作对于人生永无止境的消磨，作者迪诺·布扎蒂他自己说他创作这本小说的灵感是源于他从事的一份夜间编辑的工作，这份工作让他感觉到漫长的没有意义的生活对于他人生的一种摧残，所以他就将这样的感受化作小说的形式描绘出来。

故事的主人公德罗戈他原本是怀着满腔的期待来到了巴斯蒂亚尼城堡，他原本是计划在这里待四个月，但是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他逐渐习惯了城堡的生活，习惯了日复一日单调的服役生涯，习惯了上级的用语指示，习惯了堡垒的地形号音的含义。他从日复一日对于工作的掌控里面获得了快感，也从军官和士兵们的敬重中获得了满足感。他自己没有发现他日复一日的与这样的生活捆绑，越发地失去离开的勇气和信心。城堡的生活对于德罗戈来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一边被牢牢的吸引，另一边又无力摆脱，他曾经幻想过他要经历一场激烈的鏖战，他要非常英勇地去击退敌人，他从这种对于自身的英雄幻想里面获得一些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然而现实和他的想象截然不同，生活枯燥乏味，时间在城堡上方悄然流逝，它击碎了城墙，冲走了灰尘，却并没有在德罗戈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他的青春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流逝，他的人生也逐渐在这样的虚度中一步步枯萎。

大多数人的一生可能都深陷于枯燥的学习和工作之中，我们总是渴望能找到一个目标来寄托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个目标或许会在日复一日的憧憬与臆想里逐渐变得更加的伟大与遥远，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不是被成全就是被粉碎。[1]可是如果不用幻想去对抗人生的这种虚无，那会不会某一个瞬间突然惊觉，我们就这样一直被无聊的空洞的生活所困扰，会不会有一日终将走向的就是麻木。放弃幻想难免会心有不甘，但是如果一直沉浸在幻想之中，那到了梦醒时分，或许会迎来一场更大的打击与痛苦。人的期望和现实之间总是有巨大的落差，我经常会想难道真实的生活真的就是这么枯燥乏味的吗？但有的时候这些问题又经不住人细想，虽然我有的时候不愿意承认，我确实是喜欢并且习惯于通过书籍尤其是小说来做一场梦，短暂地逃避现实。但是如果有另一个人跟我讲，生活的本质就是乏味，人只能通过这些方式去获取一些乐趣。那我又会感觉，这样的生活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与迷茫，或者说这种问题也是我平常想到一半就不敢去深想的问题。在书里面有一个场景让我印象很深——

现在，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冬夜，他正在第四堡垒的防护坡上，傲慢又自在地巡逻着。由于天气太冷，哨兵们一直不停地来回走动，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轮皓月照亮了整个世界。城堡、悬崖、北方充满石砾的谷地，都泛着迷人的光芒，就连远处北方那层凝滞的雾气也在闪着光。

一个晴朗却寒冷的冬夜，皓月当空，照亮了整个世界，然而德罗戈却没有意识到，他的美好岁月正在悄然的流逝。他一直认为时间还早，他还年轻，他的美好岁月刚刚拉开帷幕，可是在他没有意识到的地方，他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挥霍了太多的光阴。人们总是在期盼着某一个时刻的来临，渴望着机会的垂青，或是目标的达成，然而当这一切真正到来，目标真正实现的时候，却惊觉原来一切已经太晚了。生活着实残酷，或许有很多东西就是等不来的，无论多没认真，多么虔诚，也没有人会在乎你为了这个机会放弃了多少额外的其他的机会。或者也可能在为一个目标努力的时候稍稍有了一些偏差，便永远没有办法走上最初预设的那条道路。错过的美好，错失的机会，会在很久之后突然回过神的那个瞬间，留下余威很久的遗憾与悔恨。就如同德罗戈一般，他一生都在等待敌人的入侵，他希望在战争中成为一个英雄，然而当敌人真正到来之时，他却早已年老力衰，再也无法像年轻的时候有英勇奋战的资本和激情。他的一生都在等待中度过，然而终究一无所获。

现在，他甚至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痛苦，就像是，命运的决定性时刻从我们身边经过了，却没有降临在我们身上，就这样又轰隆隆地远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却孤身留在枯叶堆旁，为错失这个可怕却伟大的机会而深感懊悔。

他最初到来的时候，上级告诉他，你只要在这里待满 4 个月，4 个月后我就给你批准，让医生给你开一个身体不适的证明，然而你就能离开。可是 4 个月之后，由于种种主观客观的原因，他每一次都没能离开，最终在这座城堡里度过了一生。不过时间对于他而言唯一的仁慈或许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提升了他的经验和职级，他升到了上尉，城堡里也迎来了新人。一名新来的名叫西梅奥尼的军官，他每日喜欢拿一个望远镜观测，就如同每一个刚到此地激情澎湃的新人一样。有一天他在沙漠里发现了一个小黑点，然后他说应该是有人在远处修建公路，德罗戈此时已经因为年岁渐长，不再会为这种狼来了的警报感到惊奇了，他会觉得这一次的发现和以往每一次没有任何不同。又或许是德罗戈这个人真的不够幸运，这一次有别于以往，真的是北方的国家来开战了，此时的德罗戈亦是激动的，但激动之余也包含着诸多的惶恐悲哀。他已经衰老，没有健康的体魄，也没有年轻时的激情。虽然等待鞑靼人来开战，并且能够绽放出一些英雄的光芒是他这一生追求的意义和希望，可是此刻，没有人在听一个衰老的老上尉的话，西梅奥尼更是出于利己的想法将他逐出了城堡。

这是一场比他曾经所希望的还要艰难得多的战斗，是即使老战士也不愿意尝试的那种战斗。以年轻健康的身体状态奋勇征战，在胜利的号角声中于野外牺牲，这可能是更为美好的结局。但如果是因伤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在忍受长期的痛苦后死去，就略显悲哀了。可更悲哀的情况是躺在家里的病床上，在亲友沉痛的哭声中、昏暗的灯光下和一个个药瓶之间死去。然而，最为痛苦的结局则是死在一个遥远又陌生的村子里，死在一个破旧小旅馆的普通床铺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亲人的情况下默默无闻地离开。

他等待了一辈子的意义，明明即将触手可及，却终究擦肩而过。他最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在了一个破旧的小旅馆的床上，临终之前他想起了他曾经的一个同事，是一个沉浸于自己的想象里，或者说会做出一些自我感动的事情的一个军官。他在风雪夜穿一个不便于行走的靴子，主动地为这趟旅程增加艰难险阻，以凸显自己意志力的坚强，最后为了面子，在风雪夜里活生生冻死的安古斯蒂纳。他曾经会不太理解这个人，觉得他可笑，可是在他弥留之际，他突然发现自己还不如安古斯蒂纳。因为至少安古斯蒂纳的人生停留在他最健康最健壮的年纪，不必目睹生命的一步步凋零，也不必逐渐去感受活着的无力和苍凉。

可以说，如果将德罗戈的想法放置于当下，放在那种在无意义的工作里无法寻求认同的情境里，会感受到一种极为致命的明明无形却非常有存在感和份量的痛楚。或许这也是很多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无法规避的困境——想要找寻意义，想要逃离眼下的生活。可是或许在产生这些想法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当下的生活没有那么顺遂了，这也难免会让人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以及又会联想到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就是我们到底要如何去度过自己的一生——是不甘庸碌不虚度光阴，极力去追逐一种功成名就的状态更有意义，还是安稳平静无波无澜，或是随波逐流去迎合世俗的眼光这样更有意义。不过无论对于有意义的人生是怎样定义的，至少我都会认为，抱着一个虚幻的目标，去过日复一日重复的毫无指望的生活是无意义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站在一个这样读者的视角去评判主人公德罗戈的人生，很容易就会给他打上一个“他的人生是虚度的没有意义”的标签。因为他明明应该竭尽全力，去抓住每一个机会改变现有的人生，可是他就任由所有的机会都从他的指缝间流走。一个人的人生中到底会有多少机会这是无法预知的，或许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机会，又或许只有一个珍贵的机会，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回顾德罗戈的人生，他不仅仅是因为深陷人生的惯性里而毫无作为，或许他真的没有那么聪明，没能及时的抓住命运给他的每次机会，又或许他真的没有那么幸运命运也没有给他更多的机会。同时书里也描述了很多其他角色的命运，他们也都在时间的洪流里迷失了自我。老裁缝普罗斯多奇莫他在城堡里待了 15 年，一直重复着自己将要离开的说辞，但是一直也未曾离开。医生罗维纳也在城堡里度过了非常漫长的时光，他目睹着一批批的人来来往往，心中充满了无奈和伤感。在整本小说的很多地方都能够体会到主人公德罗戈内心的那种孤独和迷茫。

当孤身一人，无法向其他人倾诉时，人们往往很难相信某件事。就在这个时候，德罗戈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无论关系多么亲密，却也始终保持着距离。如果一个人遭受着痛苦，那么这痛苦也只能他自己完全承受，别人无法分担分毫。同样，如果一个人遭受着痛苦，即使爱意再深，别人也不会感同身受，人生的孤独正是来源于此。

德罗戈深爱着一个叫玛丽亚德女孩，但是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他逐渐发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们越发的不像一个世界的人，他曾经熟悉的世界逐渐变得陌生，他自己也踏上了一条和往昔截然不同的路。这种孤独和迷茫或许对于很多即将走上或是已经走上人生新道路的人来说都是会经历的，在成长的进程中不断面对抉择和改变，逐渐与自己和他人渐次疏远，浑然不知自己内心深处到底渴望的是什么。就如同德罗戈在荒诞地等待鞑靼人的进攻一样，我们每个人心里或许都在翘首以盼一个未知的时刻，希望这个时刻的到来能够给自己现有的生活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改变，然而却常常在等待里错失了很多弥足珍贵的美好。总是满心憧憬未来会有什么卓越的机遇，于是对当下的努力和珍惜视若无睹，畏惧改变，害怕走出舒适区，于是选择了安于现状，任凭时光悄悄流走。我感觉我自己也时常陷入到一种惯性的等待里，像前两年上大学的时候正逢疫情，感觉那段日子每天都活在煎熬里，我就像德罗戈不想在城堡里穿他自己昂贵的大衣一样，我也不想再学校里穿什么好衣服，我总觉得只有走出这个牢笼，离开这片束缚我的天地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生活。于是我选择了等待，选择了煎熬，天真地认为只要熬过了这段日子，美好的未来就会自行到来，但却是走出那段时光很远之后才恍然每一天都是切实的人生，等待只会无情的荒废人生。不能因为将希望寄托于未来的某一个节点或是寄托于某一个虚妄的梦想，而忽略了当下的每一刻。

就这样，生命中的这一页就慢慢地翻过去了，新的一页即将展开，算上其他已经过去的部分，不过只有薄薄的一叠，相比之下，那些未来持续的部分将无穷无尽。但是，中尉先生，这翻过去的一页，也终归是生命的一部分。

此外除开对于人的一些感触，对于书里描绘的沙漠的景致也会让人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孤独。这座城堡是在沙漠中独自屹立的，毫无生机毫无希望的一座城堡，在这里如果不依托什么幻想来支撑着自己的话，那人生真的非常容易走向虚无。所以不免想到说如果身处一个不那么喜欢的工作环境，从事一份自己认为毫无意义的工作，那么是不是感受和身处这种漫无边际的沙漠里孤寂城堡中的感受是一样的。没有明确的目标与方向，没有惊喜，没有期待，只能在无尽的空虚里虚度生命。而且一想到沙漠，又很难不去想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不是无论怎样艰难地跋涉都没有办法触及到它的边缘，无论怎样奋勇前行都摆脱不了一种如影随形的孤寂和绝望。生活的枯燥就像是一场无尽的循环，又或许它可以被比作一把钝刀，缓缓切割着人所有的梦想希望和理想。幻想和等待都是对未来抱有希望的等待的方式，而在这样的等待里又如何不被单调和虚幻折磨呢。这个故事或许也折射着人难免会陷入到的一个窘境，就是会为了一个或许无法实现的理想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2然而这样的坚持到底算作是一种无畏的勇气，还是一种愚蠢的妄念，或许在追逐的进程中我们早就遗失了过去的自己，也失去了很多触手可及的美好，可是所谓的美好到底又指的是什么呢？

德罗戈还来得及看到那月亮吗？还是不得不先行离去？房间的门轻轻地发出嘎吱一声的响动，或许只是一阵风吹过，是这躁动春夜里的一阵气息罢了。又或许是死亡迈着无声的脚步走了进来，正向着德罗戈的扶手椅而来。德罗戈打起精神，稍稍挺直身体，用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领口，又向窗外望了一眼，非常短暂的一眼，只为了最后一次望向那点点星光。然后，在黑暗中，尽管没有人看到，他依然轻轻地笑了。

他终于摆脱了漫长的无望的等待的一生，或许他最后的这一笑是他对于这一路的释怀，又或许他发现这一路的等待与期盼原本就是生命体验的一部分，又或许这只不过是一点点的求仁得仁。他的一身充满了荒诞和不确定性，唯有最后的这一眼他想要再望一下窗外的点点星光，然后他望到了，他终于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体会到了一点点确定性。

其实看完这本书之后，很难用确切的语句去描述心里的感受，就感觉所有的感受都像蒙上了一层雾一样，可是这一种感觉却一直真实又强烈地存在着。或许我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或是经历更多的等待之后再回首才能够拨开所谓的迷雾，看到后面隐藏的我所认为的人生的真相。最后莫名想到了书里看过的一段话说——

城墙不再是安心的庇护所，而是给人一种身处监狱的感觉。那光秃秃的外观、乌黑的排水沟、城墙的歪斜棱边及其苍黄的颜色，都与欣欣向荣的精神风貌毫不相衬。

这个时候人的精神风貌还是欣欣向荣的，但他描绘的城墙的外观是苍凉的，就像这本书的封面它是很明亮的黄色，但是书里的内容读完却给我感觉像是什么在太阳底下被晒得褪了色的物品。合上书之后这种鲜明色彩的衬托下，内容的暗淡更加会让人感到唏嘘，或许就像是璀璨光芒背后的阴影，更显一种深沉与寂寥。

[1]:迷路僵尸 section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