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都会过去的 | 《人生得遇苏东坡》

今天是意公子的《人生得遇苏东坡》，苏东坡传学生时代也看过，但是在那个被强制要求写读后感的年纪，估计写出来的也都是一些浅薄空洞的情绪表达。时过境迁之后再读苏东坡会感受到一种真实的触动，他不再只是课本上的一个符号，而是活生生的人生领路人。在这本书的最后，作者意公子就用了四个字形容苏东坡，就是活生生的。在现在这个意义四散的、充满变革挑战的时代，或许我们不再需要某一个完美的偶像，而是需要学会在看到某些伟大灵魂的智慧的同时，也能够看到他们身上的裂缝，然后明白他们的乐观豁达的来源，以及感受流淌于彼此之间的流传千年的共通的文化基因。所以无论是如今的时代，或者说任何时代，人们都需要苏东坡，需要他的乐观，需要他对于生活的真挚热爱。在苏东坡的人生里面有一场人尽皆知的狂风暴雨就是乌台诗案，但这也催生了他独特的逆境哲学，他并非盲目乐观，也并非逃避，而是用实际行动去消解虚无，勇敢的承受。

书里从多个维度勾画出了立体而丰富的苏东坡的形象，他是诗词书画领域的天才，无论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还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都出自他之手。而且他在美食方面也颇有建树，不仅创造出很多佳肴满足人们的味蕾，更是将它们变成了一种文化符号。就像有一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一句它不仅仅是把口腹之欲深化成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好像还能够从中提炼出一种面对生活庸常的智慧。在政治上他坚守本心，直言新政弊端，即便因此被贬，在被贬的途中，他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为当地百姓谋福祉的机会。在情感上，他至情至性，他写出过悼念亡妻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也写出过写给弟弟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包含无尽温情的祝福。

书里提到了太多的苏轼的诗词，其中有一首对于《定风波》的解读，我觉得很新奇。提到《定风波》就能想到以前做过的填空题，说这首词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心境，我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豁达乐观，但标准答案是不是彻底遮蔽了诗文前句的“料峭春风吹酒醒”的战栗时刻。那年他刚刚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生死劫，在黄州城东的坡地上垦荒的时候，连买米的钱都要分成份串好，挂在房梁上。在词的开篇“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看似是一种豁达乐观的心境，但是作者说她在某一个午休，半梦半醒的时刻突然想起了这句词，然后反复地想起“莫听”、“莫听”两个字。似乎人在面对一些无可奈何的情况时第一反应并不是直接拿出一种豁达的态度去应对，而是先给自己一种自我暗示、自我安慰。或许这个“莫听”它并不是真正的豁达，而只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宽慰的说法。随着词境的推进，春风吹拂，大雨停歇，象征苦难的过去，此刻苏东坡再回首他的来时路，发出“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感慨。作者说这个“无”字用得堪称精妙，这个“无”字既可以体现走过风雨之后的一种淡然超脱的无所谓的态度，也可以从佛家的“凡所有相都是虚妄”的角度去阐释，世间万象皆为虚幻，不必执着。而此刻的他或许达到了一种真正超脱的心境，也就是真正的豁达。

我之所以觉得苏东坡让人亲近，是因为他也不是一开始就站在豁达的高处，俯瞰众生。我们有过的矛盾和挣扎他都有，我们试图抗拒苦难的本能反应，那种“别听、别怕”，他也都有。但倘若他只是这样，又如何能照耀我们呢？

……

大雨终究会停息，苦难终究会过去，我们都会迎来山头斜照、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关关难过关关过。

苦难将我们打倒了吗？

并没有啊。

回望来时风雨走过的地方，苏东坡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种伪豁达-动摇-真通透的三段式境界，或许很像现代人走出抑郁情绪的经典路径。真正的治愈并不是删除暴雨的记忆，而是学会在泥泞中种出莲花。苏东坡走向豁达的道路充满了艰辛和内心的挣扎，他的本性里虽然有豁达乐观的那一部分，但这些也是在不断经历宦海沉浮和被贬之后逐渐形成和深化的。他一生从京城的政治中心被贬至偏远之地，政治上的不顺，心境上的磋磨都不断打碎他身上清高的那一部分。在黄州期间他写下的一系列作品包括《赤壁赋》、《后赤壁赋》，这些都能看到他内心的苦闷，但是这些也在他不断与自然，与生活交手的过程中被转化成真正的豁达超然的心境。在面对苦难时苏东坡当然也经历了熬的阶段，乌台诗案后他的生活直接从养尊处优变到了困苦，所以他不断熬出来的结果就是认命。但这种认命并非是消极的屈服，而是坦然接受，也就是一种主观上心态的调整，是在认清真相之后的依然热爱，他研究美食，与百姓交往，积极的生活。

但与这些相关的除了他的经历本性，当然也有他接收到的一些情感，比如说塑造他的家庭和友情。他的弟弟苏辙，网上有人开玩笑说，把他的一生概括为三个字就是“捞哥哥”。这三个字说起来还挺好笑的，但确实很精准地概括了他对哥哥的倾力支持。在乌台诗案中他甘愿用自身的官职去为兄赎罪，很难说这份基于血缘又超越了血缘的情谊没有成为苏轼精神中非常强大的支柱的一部分。苏轼的三位妻子也都在他的人生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王弗聪慧多识，助他洞察人心；王闰之陪他度过了仕途起伏，并且为他贤淑地操持家庭；王朝云与他情投意合，相互陪伴，度过了艰难的岁月以及丧子之痛，她们以不同的方式为苏轼营造了一个坚实的家庭后方，才能让他自由地在文学和仕途上施展才华。

当然托举苏轼的还有他的友情，其中最为人传颂的应该就是与张怀民的一段，“闲”之一字似乎可以成为这段友谊的注脚。

闲人，才能有闲情。

或者先让自己有一颗闲心，才能看见这清闲、悠闲之景。

而最美好的是什么呢？

是全天下不只有我一个闲人，还有你。

……

明月清风，咱俩一人一半。

也因为有你的应和共鸣，这份快乐，就加倍了。

从这种因“闲”而能够共鸣的友情里，也能够看到两个人能够发掘生活细微之处美感的一种能力，从而也能够感受到他们在面对人生逆境的时候，能够保有内心宁静与旷达的一种难得。

在苏轼人生的最后，他用了一句话概括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地方本该是汇集了他人生最痛苦的经历，却也是他生命意义最浓重的地方，正是在这几个地方的人生经历才塑造了他完整了他。读到这一段时候真的会感觉很动容，可能跟作者的表述方式也很有关系。她用那种很有对话感的充满人情味的表达能够让人在阅读文字的时候，感受到她书写的时候注入的情感。或许只有历遍生命的沟壑，才能读懂“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背后的苍茫笑意。那些曾被我们视为人生污点的困厄，终究在时光的窖藏中酵成生命的勋章。所谓情感，一定要有心的交互，能够将另一个人的故事读进去看进去才算是了解，才能够对这个人发出赞叹或唏嘘，而后才能在不经意的时刻发现自己与这个人有共通的经历，也产生了和他相似的感受，然后又为千百年前有这样的人已经能把自己的感受描述出来而感觉赞叹快意，甚至有一些与有容焉。

苏轼的整个人生历程也可以看作是他用自己去趟出了一条描绘人生百态的路，而看到最后或许最明确的感受就是比起结果，享受在路上的感觉更加重要。虽然说人有所执着很重要，因为有欲望，有想要的东西才有得到的可能，才有成功的可能，可是我们生活中大多数时候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甚至所求的不过是一些最微小的生活保障，比如说吃饱饭睡好觉，可是一想曾经的学生时代，或是后面的工作的日子里，好像这都不是一个时常能够被满足的基本的欲望。

当我们豪情万丈，当我们陷入迷茫，当我们走过兜兜转转的人生时，或许最后才会发现，人生最重要的，也仅仅是睡个好觉、吃顿饱饭。

最后，我想拿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现代诗人之一穆旦在《冥想》里的一个片段，来应那个时候的苏东坡，也来慰藉有时会被人生困住的我们。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或许我们都能从苏东坡先生丰富的人生里面照见自己，而后反思自己的生命意义。所谓好的人生，什么样是好的人生呢。或许想得开，想得开可能就是很好的人生，用心感受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才是生命的真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