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就像一具棺材，长长的，窄窄的，单靠自己出不来。 | 哥本哈根三部曲

今天是哥本哈根三部曲，这是作者托芙·蒂特莱弗森的人生自传，这套书分为三本，《清晨》、《所有明亮的梦》、《白昼坠落》，每一本的篇幅都不长，但是简洁又精准地勾画出了她最真实的人生。托芙享年 58 岁，在这 58 年里，她近 50 年的时间都在创作，她一生创作了近 30 部作品，有过四段婚姻，而每一段婚姻里的情感与经历都是她后来创作的养分，晚年她因为生活困境与长期进行精神斗争，最终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与世长辞。这套书里面每一本都象征着她人生的一个阶段，例如第一本《清晨》，寓意着起始新生与新的希望，象征着她从记事起到她步入成年的一段时间。她的童年充斥着困境，却是人生的开端，恰似清晨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托芙出生于哥本哈根的一个工人家庭，童年时家庭状况普通，她在学校也常被当作异类，童年这个词说起来好像是一个亮色的温暖的带着一些纯粹单纯感受的词语，可是并不是所有人的童年都是如此，有很多人的童年时期深陷于一种饥饿、匮乏与无人诉说的孤独，甚至在生命最初的时候可能都意识不到如何去描述这些负面的感受。在《清晨》里面托芙写——

童年就像是一具棺材，长长的，窄窄的，单靠自己出不来。它一直都在，对每个人清晰可见，就像漂亮卢维兹的兔唇那样。

你无法摆脱童年，它依附着你，像某种臭味。你从其他孩子身上能感知到——每个童年都有专属的气味。你无法辨认自己的，有时会担心它闻起来比其他人的更糟糕。你正站着和一个女孩说话，她的童年闻上去是煤炭和灰烬，突然她往后退了一步，因为她察觉到了你童年的恶臭。

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她匮乏的童年给她带来一种精神和心理上的自卑，但或许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情感叫做自卑。她只是觉得好像自己和他人有一些不一样，于是她内心里根植的一种想法是她想要过普通人的生活，她对于普通人的定义可能一是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二是这个人 ta 有一个和 ta 匹配的童年，像她说的里里外外都拥有明亮的耀眼的童年的人才能称之为儿童，这样的人才有与之匹配的童年。而有这样童年的人似乎能够更加毫无顾忌地去做事，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于是更加容易获得爱和接受爱，可是和这样地人相比，她觉得自己不正常是因为她的童年是小心翼翼的无声的，没有人喜欢，没有人需要，所以她习得了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装傻充愣，或是听话顺从。

中学毕业她就参加了工作，她前后换了很多份薪水低廉的工作，有文员或是保姆，她就这样挣扎在社会最底层温饱线上，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生活，同时还在坚持着自己的写作事业。她的父亲同样热爱文学，或许她对于文字的喜爱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父亲，但她的父亲有些懦弱并且思想古旧，认为女孩子没有什么好做写诗的梦，她的母亲更是思想传统，从小对她的期待或是要求就是让她找一个熟练技工，嫁给他依附他，过稳定的生活。社会对于女性角色的期待加上家庭教育对她的灌输，让她心里一直隐约的生长出一个对于伴侣对于亲密关系的任务式的向往。她喜欢写诗，诗里出现的很多信息并不是她日常生活中发生过的接触过的部分，更多的是来源于她的这种向往，对于爱的渴望，但又何尝不是命运的一种暗示，比如她写——

我那时十二岁。除此之外，我的诗仍然满嘴谎言，如埃德温所说。大部分都以爱为主题，如果你选择相信它们，你就会觉得我过得是一种放荡的人生，多的是关于征服的趣话。

她就这样如同阴影里的一棵植物，无论如何都没有停止生长，直到她遇到了第一位发自内心认可她的老编辑。人都有被认可的需求，而对于匮乏太久的人尤其是。所以她对于这个老编辑的感情她可能以为这是爱情，但或许这只是出于一种欣赏自己的感激。但即便她缺乏肯定，一旦得到肯定就会对肯定她的人产生强烈的好感，但她是托芙，她生而与众不同，她的思想从不像人工铺设的平坦笔直毫无新意的柏油马路，她有向往有追求，她渴望爱渴望婚姻同时她也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通过这些得到什么，她记住了母亲灌输给她的观念，要找一个熟练的技工过稳定的生活，可她也并不是完全认可一定要去寻求这样的生活。

我对熟练技工没有任何偏见，是“稳定”一词遮蔽了未来所有明亮的梦。就像下雨的天空一样灰暗，没有丝毫明亮的阳光穿流而过。

于是在后面的故事里面长长短短的交代了她的四段情感经历，其中三段更加详细一些，有离婚或者结婚的过程，第四段篇幅比较短，整个故事也在第四段情感处戛然而止。她的第一任丈夫维戈是一个文学杂志《野麦》的编辑，这个杂志的发行量并不算多，但因为是首个刊载她诗歌的杂志，所以她很感激。而且这一段婚姻里面她对于丈夫的情感是否是爱情可能还有待商榷，因为他们两个相差 30 岁，而且这段情感里面掺杂的东西很多，于是她就在这段婚姻里非常理所应当的又爱上了另一个人，是一个大学生叫埃贝，他体贴的要命，可是需要托芙来养活。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不久之后托芙又怀孕了，只是不同于她第一次孕育生命时的欣喜，她已经了解了孕育生命过程中会带来的痛苦以及对她经历时间上的消耗。她说既然我不想做一件事，那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做，既然我现在不想要这个孩子，那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孩子堕掉，哪怕在当时堕胎时违法的，哪怕有很多人的劝说。接着她又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医学学士卡尔，她怀疑自己又怀孕了，卡尔说可以给她进行一次刮宫手术，给她打了一针止痛剂哌替啶，也就是别名叫杜冷丁的止痛药，这种药物给她带来的精神上的愉悦感和幸福感让她觉得爱上了卡尔，但她也明白她爱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手里注射器中的澄清液体。

如果我告诉他真相呢？如果我告诉他我爱的是注射器里的澄清液体，而不是手握注射器的人。但我没有告诉他，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就像在我小时候，一旦告诉大人，秘密就会被毁掉。

它一定有一些润色的成分，让整个故事看起来完美而流畅，但其中有太多的非常真实的叙述。比如她能够非常直白的剖析自己，直面自己的欲望，她写的很明白，她觉得她爱上卡尔是因为爱上和卡尔相处的这种感觉，而和卡尔相处的感觉是由这支止痛药物带来的，那她就想要和卡尔在一起，甚至结婚，甚至生一个孩子，企图和这个人更深地捆绑在一起。托芙做的很多事情都能看出来是有目的的，她并不是单纯的在靠感性行事，但她做的很多决定也并不都是聪明的，里面带着很多年轻女孩以及受教育少的局限性。她没有美化自己任何的想法和行为，只是在叙述非常真实地去讲述自己在面对一些事情时的想法以及做出的抉择。

在第三本的最后几页讲述了她的第四段感情，是和一个叫维克托的男人，她痛苦的戒掉毒瘾之后，回家又犯了病，她自己开假的处方，派人去替她拿药。维克托从医生那里了解了情况之后没收了托芙所有的药。在托芙痛苦质问他的时候，质问他你不爱我了吗的时候，他说我爱，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要约束你)。

这部自传停在了他们搬离哥本哈根，维克托拜访了他们新到的城市里仅有的 5 名医生，让他们不要开药给托芙。托芙慢慢稳定下来，也慢慢接受新的生活，可是也能够从最后一段里面看到，她的瘾依旧像是定时炸弹一样可能会影响到她之后的人生。人们总是很喜欢看自毁天才的故事，而托芙的人生经历完全可以印证这就是一个自毁的天才，一颗坠落的星星。天才的自毁总是会让整个故事有更多的冲突和戏剧性，她的崛起令人惊叹，而她的毁灭尤其是自我毁灭更加让人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反差。而且比起窥探普通人，好像去研究一个天才内心的挣扎、痛苦、欲望这些是更有艺术性的事情。

这部自传说起来是自传，但我感觉它更像是一本小说，可能作者在编排它的时候就采用了一些小说的叙事方式，情节上应该也进行了一些编排取舍。因为既具备连贯性又不失冲突，而且故事中的人物形象也立得非常饱满，同时在主人公身上还能够感受到一种随性和自由，字里行间极其坦率真诚地去展露她在成长过程中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以及她人生早期弥漫在她精神里的饥饿、贫穷、匮乏，这些是很多人成年之后羞于提及的，因为仿佛提及这些，就会强制人再回顾那些极度痛苦的感受。可是托芙勇敢坦诚，她直面这些东西，也可能只是跟随她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让她只是去描述这种生命最本真的部分。这些东西是她的养料，同时也能给阅读她文字的人带来诸多启发，而这种自然的生长，就会让我感受到一种自由。

书里还有很多小小的地方我也很喜欢，比如说她有一个亲生的哥哥，在那个时代下，在重男轻女的思维局限里面，她在家庭里地位是远不如哥哥的。也不好说她的母亲有多爱她，爱她到什么程度，至少不可能不爱她，不过她们的母女关系也透露出了很多复杂的深厚的却微妙的情谊。她有一句话让我感觉特别妙，她说——

只有我的灵魂完全栖息在她的灵魂里，

对她毫无保留时，

她才会喜欢我。

就这短短的一句话，我就会感觉其中有非常复杂微妙的深厚又无奈的母女亲情。说不上全然的爱，倒也谈不上恨，这就是很普通的母爱，没有那么无私。人们常歌颂的伟大的母爱仿佛让人们觉得母爱就应该是很奉献的一种情感，只是伟大的东西它必然会偏向一种极端，而极端的东西难免又有一定的稀缺性，我还是认为世界上的大部分情感都是这样的，复杂深厚，但是又微妙。

还有在她母亲的姐妹她的姨妈去世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正视死亡这个议题，平日里可能感觉死亡离自己很遥远，或是厌倦了眼下的生活，可是只有当死亡真的来到身边的时候才会发现——

死亡并不像我曾经相信的那样，只是温和的入睡。它残酷、狰狞、臭不可当。我环抱自己，为我的年轻和健康欣喜。不然，我的青春只不过是一种缺陷，是我无法及时摆脱的障碍。

总是要有对比才能发现珍贵，总是要经历一定程度的失去，才能对眼下自己所持有的保持欣喜。我觉得托芙就是这样成长出来的，大部分人也都是这样成长出来的，可能看起来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长大，可所有人都在成长这条路上付出了实实在在的代价。我很喜欢女性作家的作品，可能最喜欢的就是在这些细微之处被打动的感受。很多东西以小见大，而且并不是不被描绘出来的东西就意味着它不存在，很多时候人们沉溺于去享受那种宏大的叙事，反倒会忽略很多细节，但生活里最多的就是细节。而且一些对于女性的偏见最终还是要靠女性的口吻和笔触去打破，比如爱是很珍贵的东西，而大家又普遍地认为爱对于女性来讲更加重要，可是在女性作家的笔下，爱所占的人生比重并非是压倒性的，相比于爱带来的驱动力可能内心深处的，对于闪耀梦想的一种追逐的动力，能够推动人去做成更多的事情。主动地去追逐梦想，不断实现自我成长与突破，这种对于所有明亮的梦的向往，远远超过想要身边有一个稳定的伴侣的需求。阅读时在感受到情感的冲击力以外，又会感受到这个人对于自我实现的一种强烈渴望，而这种渴望也会唤醒我自己内心某一处沉寂的生命力，然后也想要如此的态度去努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