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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沧城》,这是阿措沧城系列长篇小说的第一部,我当时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还看到了一段推荐语是说三个女人,一个算命,一个拜佛,一个靠自己,一个当小三,一个未婚,一个正室。我感觉这一段挺简单,但是又很概括性的讲了这三个女人或爱恨情仇交织,或自立自强的一生。但是读完之后发现远比这些更加复杂,又或者说更加简单,也就是两个字,好看,真的是一本好看的小说。
故事放生在沧城,沧城是丽江市永胜县曾经的名字,这是一个坐落在滇西北山褶里的小县城。某一年的冬天沧城的神婆也就是大家称的仙婆子死了,仙婆子原名邱水仙,她是一名大夫家的女儿,早年世道混乱被掳上打鹰山做伢子,一同被掳去的还有妹妹木仙。当年邱水仙上打鹰山的时候只有 12 岁,木仙只有 8 岁,可是妹妹木仙在上山的第一天就死了,一同被抓的沧城人在路上也死了好几个,只有水仙在打鹰山上一直活到了 30 多岁,解放后跟随解放军回到了沧城。打鹰山的这些年水仙吃的苦可以说都能把人泡成黄莲,打鹰山几乎没什么夏天,天气冷食物匮乏,她还经常被侵犯。水仙除了活着似乎什么都没想,她跟着动物去寻找能吃的浆果,跟着羊去寻找能吃的植物根茎和菌子,她就像是一株野草,在打鹰山上扎根生长。有一年春天,雪才化了没多久,有马帮过打鹰山,水仙听从土匪头子的指示打开一名客人的房间躺到了床上,当那名年轻男子回来的时候,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慌忙解释说自己走错了,水仙喊他不要走,说你要是走了我会被打死的。于是男人就在床上背对着水仙一动不动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水仙又被安排到了男人的屋子里,男人看到她说不睡了出去走走,水仙说那我陪您吧,要是让我们老爷知道让您一个人出去走他也会把我打死的。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在星星映照的山路上。
“你是没有看见月亮圆的时候,这山上亮的很,老远的地方有狐狸抓兔子都看得见的。”水仙说。
“打鹰山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冷,我看老爷打抖呢。”水仙说。
男人半天不讲话,知识跟在水仙后面走。这个伢子过的不晓得是什么日子,瘦得像一个骨架子了,而她自己好像竟不觉得,还絮絮叨叨地,说打鹰山好。
水仙被掳上山的时候还太小了,除了一门心思的想活下去,其他的似乎什么都不懂。无论是怎样的生活,是刺骨的寒夜,是粗粝的拳脚,这些都会被她细细的咀嚼而后咂摸出一些甜味来。她就像是一只天生地养的灵兽,无论怎么样的生活,她都会从中过出一种近乎执拗的欣然。或许正是这样浑然天成的坚韧与坦然,像一簇野火一样的生命力让男人心里起了涟漪,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和眼前的女孩的命运多一些纠缠。于是他对水仙说我叫陈敬先,22 岁西街人,西街陈家水仙是知道的,从前陈家总会到他父亲的药铺里来抓药。可是越是这样,水仙越不想让陈敬先知道自己的身世,年纪更是从上山之后也记不太清了,于是没有回答。第三日陈敬先依旧没有走,两个人偷偷钻出去去看野杏花。
陈敬先看见一溪的杏花,在暗夜里发着淡蓝色的光,像是反射着星光,也像是残留的白雪。花瓣落在溪水上,就像月亮打碎了,也像蝴蝶掉落了,顺着水就去了。
水仙蹲在溪边,捧起水来喝,花瓣也落在她乱七八糟的头发上,落在她厚厚的羊毛毡子上。陈敬先望着她像一只小野兽伏在那里,想着花瓣倒是不分贵贱,一视同仁,落在这小伢子身上,也落在他自己身上,落在溪水上,也落在泥土上。
陈敬先便感到深深的哀愁,仿佛他也是一个被抛弃的游子,又在这天地之间与另一个被抛弃的游子相遇了。到底是谁抛弃了他,陈敬先还不晓得,但他晓得这个伢子是真正的被沧城抛弃了,流放了,自生自灭了。
但是杏花仍旧愿意落在她身上,就像杏花愿意落在他身上一样。陈敬先不能不觉得好看,不能不感到温柔。他竟念起古人的诗句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水仙想,这个人真是呆啊。
这段情节好像有一种青涩又细腻的美好,同时又夹带着一些命运的钝痛。杏花的浪漫在于它毫无顾忌,毫无偏袒的覆盖每个人,覆盖被放逐的野孩子,也覆盖困于礼教中的读书人,世界此刻对两个人展露出的温柔能够让苦难暂时悬停。两个人一个多愁善感,不由自主地吟诵古人带着自我救赎意味的诗句,二零一个直言不讳,感叹眼前这个读书人的呆。两者的错位反倒成就了一种最本质的情感流露,就是在生存之外总有一些瞬间能够让灵魂超过现实与苦痛,让人共赏好时节,怜取眼前人。
陈敬先走之前想要给水仙留一些什么,水仙说打鹰山的东西你留不下也带不走。陈敬先又追问说那你到底是哪里人,叫什么。水仙不回答。陈敬先等了一会儿,看得不到答案,于是他说那你记住了,我叫陈敬先,是沧城西街人,如果我下次再来打鹰山,我来找你;如果你有机会离开打鹰山,那你记得来找我。水仙嘴上说着好,心里却觉得有些可笑,心里想着不过是玩笑话,转头就忘了,可是偏偏又真的记到心里去了。
解放后水仙回到了沧城,靠着一身本事,成了当地通晓药草的巫医神婆。在沧城水仙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表爷爷,也就是这篇小说的叙述者的表爷爷。但是表爷爷是位女性,这与沧城的斋姑娘的习俗有关。这类女性名字可以上族谱,且无需嫁人。虽然说这个习俗带着封建的、落后的色彩,可是也一定程度上的让一些女性逃避了婚姻的苦楚。表爷爷的母亲一辈子不是在怀孕就是在生产,在她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亲眼看到了老鼠啃食母亲因多次上产脱垂的内脏,这让她一直对怀孕生子一事心生恐惧,也是心甘情愿的成为斋姑娘。有一天表爷爷提到了一个劳改犯,一听到劳改犯的名字,水仙不复往日鬼精鬼灵的模样,而是木登登地不停洗衣裳。表爷爷看着她说我提那个劳改犯陈敬先你慌什么,水仙愣了一下说鬼晓得他是谁,表爷爷若有所思地说他是一个劳改犯,是一个女赶马的男人。女赶马人金凤的父亲正是当年带着陈敬先进打鹰山的领路人,金凤和父亲都不想要在赶马人里面找(金凤的)归宿,于是挑中了陈敬先这个读书人。陈敬先当时也是没有合适的亲事,于是也算欢喜的应下了和金凤的婚事。可是婚后才发现两个人不过是井绳与犁耙,陈敬先看不上金凤的言语粗率,而金凤也不太理解陈敬先的酸文假醋,还没等两个人磨出什么感情,陈敬先就成了劳改犯。金凤为了一家生计不得不重操赶马就业,踏上了祖辈的赶马路,成为了茶马古道上少见的女赶马人。
陈敬先回到沧城意外的和水仙重逢,两个人时不时的会有一些书信上的往来。表爷爷知道后就劝说水仙这个人有家室而且又坐过牢,他怎么就跟你好呢。
水仙说:“我晓得他不好!你放心,我也不是真心。”
斋姑娘说:“那你图什么,这价胡闹。”水仙说:“他给我寄粮票,不吃白不吃。”
斋姑娘说:“那你还他什么?”
水仙说:“还个屁,他也不是真心。”
斋姑娘说:“你晓得他不是真心?”
水仙说:“只是因为他当年在打鹰山上可怜过我,如今也是可怜我罢了。”
斋姑娘叹一口气:“你比我会讲,我不晓得怎么说。”
水仙说:“不吃白不吃,他愿意上这个当,就是天意。”
斋姑娘说:“你骗我就骗我,莫骗你个人。”
感情这种东西好像拧巴的总是比顺顺当当的更好看一些,更扎心也更让人动容,它让人看到人是如何在苦日子里把一颗心揉皱又展开,明知道这段感情不体面,可是非要在这些不体面当中寻得一丝体面。
关于金凤和水仙的关系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两个人平心静气的进行了两句话的交锋,而后相安无事。另一种稍微激荡一些,金凤在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后在陈敬先死后闹着要离婚,她心里介怀丈夫的感情,可是提到时又会给水仙打掩护。这种奇妙又矛盾的和解,让人看到女性心里一些更多的东西。这不是圣母心,或许可以算作同处于悲凉境况里的一种惺惺相惜。她恨陈敬先把情感分给了别人,可是又知道水仙作为局外人她的困局,因为她们都曾在男性的故事里当过布景板,而这种和解或许就是女性对于爱的一种祛魅和重构。
金凤的介怀当然是源于她对正常婚姻的幻想的崩塌,而她对水仙的不由自主的维护也是在于她对同样处于困境的女性的一种兜底,她们没有因为一个男人争得头破血流,而是在对方的不完美,对方的缺陷里面看到了更辽阔的女性命运。这是一种超越情爱的对做女人本身的痛楚与疼惜。读到故事的后面很让人动容的就是这份不完美的慈悲,两个女人并没有上演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但是又好像有一种更深的连接。这种连接是同为女人以及共同面对痛苦的命运时产生的深层的连接。沧城这个地方本身就是文化混杂的重镇,当年的茶马古道带来了中原的儒家文化,又与当地的乡野文化拧在了一起,这些都是这个故事的最鲜活的北京。三位女主人公的命运就在这样的烟火气里交织,有苦难、有坚韧、有让人捉摸不透的矛盾,却也实在的让人感觉亲切。就像是沧城的风,带着山野的粗粝,又裹着人间的温情扑面而来。作者在最后写——
她们的故事自然而然地流出来,真的假的我都写得很快。我想是因为我爱她们,也真的被她们爱过。再说了,她们的故事也并不稀奇,在哪个小县城没有过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故事呢?管他什么县城,也都在日光之下。
总有一天,她们会擦干自己所有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最后,亲爱的朋友,祝你也成为你自己,祝你美梦成真。像她们一样,终会擦干自己所有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