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力量是来自真实的细节 | 《文学课》《写作课》

今天是余华老师的《文学课》和《写作课》，这一套书分为上下两本，余华文学课和余华写作课。准确的来说这一套书它是余华老师关于阅读文学写作的专题评论、讲座纪实和访谈的合集，内容是关于他喜欢的作家、作品和写法，这套书比较特别的是余华老师他用小说家的敏锐的眼光带我们重新去解读那些伟大的文学经典，我以前以为文学就是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但其实也是有设计图纸的，别人隐藏了大量的技巧让呈现出来的作品更精美。余华老师亲自拆解中外名家文学名著，从《西游记》、《一千零一夜》到《变形记》、《百年孤独》，文中解析的书记有一部分我是读过的，而且有一些我感觉余华老师的解读会比原著更好看，没有冒犯原著的意思。他在书里讲了很多容易被忽视的细节，能够带人找到很多生活细微之处的温度、美好与想象，这或许也是人生稳固的锚点之一。无论现实如何残酷，外界如何变化，虚无主义如何会像海浪一样不断冲刷掉信仰，但是只要还有书就永远有一处稳固的锚点。而正是这些细枝末节的感受才能够看出余华老师的洞察力和感受力。

在《文学课》这一本里面我最喜欢的一篇是九岁的委屈和九十岁的委屈。余华老师用了两部作品里的两个人物写出人生两端的委屈，余华老师在解读文学作品的时候会展现出一种非常独特的共情能力。他没有非常冷漠刻板的去解释文中使用了如何的技巧，他会真诚地进入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无论是九岁的孩童，还是九十岁的老人。九岁的委屈指的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中《万卡》里面的小男孩在万卡的处境，这个被送去当学徒的孩子终日挨打受饿，他在圣诞夜的晚上写了一封信寄给爷爷，但是却不知道这封信要写地址对方才能收到。他的委屈既带着孩童的无助和天真，也有对于爷爷一定会来救他的坚信。余华老师在解读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种万卡在写信时的孩童的特有的心理，既充满委屈又怀揣希望。而那封仅写着乡下爷爷收的信或许也是暗示了这种希望终将落空的结局，强化了委屈的无处安放。或许会来自于一种匮乏、缺知识、缺阅历、缺被看见的机会，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处境，好在人生还长，还有盼头，还有可能。或许等到多年之后回望对于当初的委屈已经毫不在意了。

而九十岁的卡达她已经走完了这一生，麻木无望不快乐，哪怕耳朵已经听不见，她还在不停劳作，仿佛忙碌是她唯一存在着的痕迹。她装满阅历却已走到尽头，毫无可能，只剩下无尽的无望。在解读《青鱼》的时候，余华老师就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妇人老卡达她无法刮洗青鱼这个细节背后的一些象征的意义。不仅仅是说这个老妇人她已经体力衰退，更多的是说她已经在她的社会角色、生命价值做告别，埋在老人沉默里的委屈会比痛哭流涕还要让人心碎。

万卡与卡达之间隔着委屈的一生，中间是什么，或许只能由我们自己来填补。而这种跨越时空的共鸣，或许正是文学最真实的力量。余华老师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读者的优秀素养，以细腻的共情捕捉文学中的人类共通体验，以作家的专业眼光剖析经典背后的技艺，还有以生命的智慧去连接文学和现实。有一段话他写——

好像阳光使白昼更加明亮一样，对经典作品的阅读会使我们不断地去感受着生存的价值，仿佛是清除了人生中那些琐碎无聊和患得患失的时刻，而将那些激昂奔放和心醉神迷的时刻凝聚到了一起。

还有印象很深的是写鲁迅的这篇，不知道是不是不同年代的中国人在读书的时候都讨厌鲁迅先生的文章，余华老师就说他在读书的时候最讨厌鲁迅，后来就直呼太牛了，《狂人日记》更是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在书里写为什么鲁迅先生的文章跨越百年仍然为我们所偏爱，就是因为他写的不是符号化的人，他写的都是真实的人的小事，是人的根本。让我更加切实地感受到鲁迅先生的文字对于人性剖析的那种精准和力度，也让我更加理解为什么都说鲁迅先生的文章常看常新了。

在《写作课》这一本里面有写余华老师解读孔乙己的一段。在孔乙己里面，鲁迅先生省略了孔乙己最初来酒店的几段描述，可是在孔乙己的腿被打断之后他才开始写孔乙己是如何走来的。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他如何走来是可以被忽视的，可是如果他是满手是泥的走来，就是不可以被回避的。短短几句就能够写尽小人物全部的尊严和苦难。

余华老师在书里解读说鲁迅先生的伟大在于一种负责任的写作，“他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凶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身体里”。这句话就很精准地道出了鲁迅先生的那种直接冷漠却又无比深刻的叙事力量。通过余华老师笔下的鲁迅，我感觉我对鲁迅先生的认识也上升到了一种新的层次，余华老师说这就是他热爱鲁迅的理由——

我们都说人心不古，从明朝说到现在了，鲁迅有一篇杂文叫《人心不古》，鲁迅的知识背景实在是强大，只要当时有人用社会上发生的某件事来说明人心不古，鲁迅立即会从古代找出相应的事例，告诉他们，类似的事古代已经有了，所以一直以来人心很古。这就是为什么鲁迅总是一针见血地写出我们的根本，从这点看，鲁迅的杂文就是从血管里喷出来的。

二〇二三年七月三十一日

人心其实很古，人性的底色千百年来并未改变，真正的文学或许也是在于这种迅猛而真实的撞击。他写祥林嫂、孔乙己、阿 Q，都是抓住一些最本真的人的生存状态和最真实的情绪。俯身看向地面，抓住一些细碎的，甚至有些狼狈的真实的人生，才能够让他的文字跨越时代，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让人有共鸣，直达人的内心深处。正如余华老师所强调的，作家之所以要认真刻画每一个细节，是因为他们对具体事物有着难以言传的敏锐，而他们无限扩张的内心也注定他们的文学形式会随之不断扩张。不过既然是在文学作品里，那这些由精准的细节构筑起的真实并非完全等同于现实。现实是文学的地基，却并非它的穹顶，所谓“文学的真实”更为广阔，扎根于现实，同时将作者的想象、人类的梦境和潜藏的欲望，一并容纳为这种文学真实的组成部分。而文学的伟大与终极目的正在于这份不断扩张的真实之中，更加深入地理解和探索人的内心并毫无保留的表达。

从这本《文学课》九岁的委屈与九十岁的委屈，到《写作课》我能否成为自己，这两本书可以称得上是一位顶级作家的阅读笔记。他在作品里面非常诚恳地告诉我们他是如何被阅读塑造的，他读谁，怎样读，吸收了什么，又反抗了什么，告诉我们一个杰出的作者必先成为一个深刻的读者。

这差不多是我二十年来阅读文学的经历，当然还有更多的作品这里没有提及。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一九九九年四月三十日

所以回到前面说的人生锚点，文学能够成为这样的存在，或许就是因为它既能承接现实，又能填补现实，它在故事的留白处为我们存下呼吸的余地，在想象的广阔范畴里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于既定命运之外望见未尽的希望，这或许就是文学最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