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之地终会抵达，莫要匆忙赶路 | 《失踪树木的岛屿》

人们往往难以被确凿冰冷的真相打动，却会轻易因叙述时流露出的脆弱或真实的情感动容，感性的波折引领人们想要深入探索一首有关爱的悲哀与生命的苦楚交织，而后用诗意的语言描述——由一棵无花果树见证着的，斑斓与沉寂的宿命赞歌。

今天是《失踪树木的岛屿》，它是一本有关于爱的小说，但如果仅仅说它有关于爱，似乎又会显得有些单薄，在叙述的时候加入了一刻无花果树的视角，让整个故事增添了无限的深度与广度。它的篇幅不算短，我断断续续读了一周，而且它也不是以单一逻辑来叙述，而是多条线索并行交织而成的叙事结构。书里穿插着现在、过去，甚至有一点未来的视角，有时是人，有时是树，阅读的过程中也能够不时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与生命的交错。可以说这本书它是我今年读过的最特别的一本小说，书名中的树和岛是故事的核心，岛是指地中海东北部的，有着丰富的历史和文化的塞浦路斯岛，这里先后被埃及、波斯等诸多帝国统治过，融合了多种文化元素，其中希腊神话对其影响最为深远，有许多希腊神话故事与之相关，这里也是传说中阿弗洛狄忒的故乡所在地。自然风光加上神话传说让塞浦路斯岛这个地方充满了浪漫的色彩，树是一棵无花果树，在西方文化中无花果有极为丰饶的象征意义，它可以象征生命的循环、爱与情感、善恶、选择、生长或再生，同时在与希腊神话紧密交织的这片土地上，还有与大家熟知的神话不同的一个说法，说亚当和夏娃当时分食的并不是苹果，而是无花果。这种说法或许是基于圣经里并没有明确记载善恶树上的果实是苹果，而且又基于两个人吃完果实之后用无花果树的叶子来遮羞推测。

亚当和夏娃分食了一颗鲜嫩的、熟透了的、美味诱人又芳香四溢的无花果。从中间撕开后，饱满而醇厚的甘甜在他们的舌头上融化开去，他们便开始以全新的目光看待周遭的世界。那些获得了知识和智慧的人常会有这样的体验。此时他们正好站在那棵树下，使用树叶把自己遮掩起来。至于苹果，抱歉，它根本不是主角。

如果你追求的是爱情，

或者失去的是爱情，

那就去找无花果树吧，

一直找无花果树就够了。

故事以一个名叫岛的女孩开篇，她叫艾达，她的名字在母亲所使用的语言里的含义就是岛，她是整个故事、一切之间微妙而关键的连接点，连接起了不同种族的父母、现居地与故乡、人与自然、树与岛。书里提到“我们的出生之地”是我们生活的雏形“，艾达出生于英国伦敦，这是一个常年缺乏阳光的城市，阴霾的气候常常会让人迷失精神的方向，或许艾达的性格里早已沾染了伦敦细雨的气息——忧郁、内敛、淡漠，同时她也因刚失去母亲不久，这种沉痛的离别让她对整个世界的感知模糊不清，她有时也渴望亲近他人，但更多时候不自觉地在心理竖起对他人的防线，倾向于孤独而非倾诉。

母亲德芙尼去世一年后，姨妈梅耶姆才来拜访，这让艾达感到惊讶又不快，因而对她的到来并不欢迎。然而这位热情不拘礼节的梅耶姆姨妈就像开着卡车撞进了艾达的生活，她从姨妈这里了解到更多陌生的父母往事，逐渐揭开了她家族或故乡隐藏的秘密与过去，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与情感。艾达的父母德芙尼和科斯塔斯出生于塞浦路斯岛的首都和最大城市尼科西亚，这是欧洲的最后一个分裂之都，1974 年的尼科西亚处在战争与分裂的动荡状态，族群关系紧张，城市功能受影响，在弥散着威胁、对立与恐惧的空气里，理论上爱很难萌生，因为此刻人所有的需求都被压缩成了”活着“一种，但理论的非预期结果是，人们很难对爱的衍生物——希望说不。他们相爱，夜色降临时翻墙翻窗逃出去约会，在月光的庇护下，在同为世俗所排斥的同性恋人的”幸福无花果“酒馆里肆意交谈，仿佛要说尽一辈子的话。于是那棵种在酒馆里的古老的无花果树见证了他们所有的故事。

内战的硝烟弥漫，陷入其中的你会遭遇来自各方的杀戮和仇恨，你不会坠入爱河。你会跑开，以双腿所能承受的最快速度跑开，你只求活下去，再无别的奢望。

爱是对希望的大胆肯定。当死亡和毁灭主宰你时，你不会心怀希望。当废墟和碎片包围你时，你不会穿上华服，戴上鲜花。当人们全都认为应该紧闭心扉的时候，你不应该交付你的真心，尤其是对那些与你有着不同宗教信仰、语言和血统的人。

你不会于 1974 年的夏天

在塞浦路斯坠入爱河。

地点不对，时间也不对。

然而彼时他们就在那里，只有他们俩。

德芙尼和科斯塔斯就这样维持着偷偷摸摸的恋爱关系，直至战乱爆发。科斯塔斯的母亲，一个无比坚强在丈夫去世后既当爹又当妈辛苦养活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在战争中痛失两个儿子，她实在无法再承受失去最后一个孩子的可能，于是给远在英国的哥哥写信，要他接走科斯塔斯，顺带斩断科斯塔斯和异族女孩的往来。科斯塔斯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的旅行，但是他一走就是 25 年。25 年漫长的岁月如同一首无声的悲歌，德芙尼一个人承受着爱人离去的痛苦，在满目疮痍的故土上挣扎，她曾生下一个孩子，战争又无情将其夺走，她看着熟悉的小岛在战火中支离破碎，曾经充满欢笑的角落化为灰烬，曾经的酒馆老板，那对对他们施以援手的好心人也不知踪影。苦难如潮水，她却不肯被淹没，25 年后德芙尼成为了领域内颇具名气的历史学家，无私、冷静、坚韧，带领团队寻找或挖掘在战乱期间失踪的人，与重回故土的科斯塔斯重逢。当二人目光交汇时，无需解释，无需道歉，两颗心从未忘记彼此，历经磨难后再次紧紧相拥。

科斯塔斯将德芙尼一起带往英国，一起带走的还有当初酒馆里那棵古老的此刻却因虫蛀时日无多的无花果树最后一根完好的树根。在伦敦的生活平淡而幸福，偶有坎坷，但无花果树和他们的女儿小艾达也算安然成长，只是德芙尼的精神状态一直不佳，作为留在岛上亲历灾难的人，她之后一直饱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折磨。

德芙尼曾对科斯塔斯说，

“从多灾多难的岛里出来的人再也不会回归正常了。我们可以假装正常，我们甚至还可以取得惊人的成就，但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地拥有安全感了。别人觉得坚硬的土地对我们这等人来说是波涛汹涌的水域。”

某一日德芙尼终于因过量酗酒同时大把吃药去世，他们的爱就如同科斯塔斯求婚时的那颗菊石，纹路细腻，跨越岁月的沉淀，却从未因时光而消薄，因而格外令人惋惜。作为虔诚的植物学爱好者的科斯塔斯曾对女儿艾达讲过，植物中有一种现象叫环切，指的是如果一棵植物曾被养在罐子里或较细容器里，它的根就会呈环形生长，即便后来被移栽到宽敞的生存地，它的根依旧如此，最后自己把自己勒死，阻断了水分养料的输送途径，且这一切往往都在地下发生，等到发现为时已晚。德芙尼或许就是一棵环切的树，故事的结局淡淡的，没有我想象的澎湃温馨或催泪，但是用了一个很妙的视角——德芙尼的视角，用她的眼睛描述着生命依然存在着的希望，虽然她已经去世，但是她依旧可以存在，以一种非物质的形态存在，融入土壤，钻进那棵由岛屿带往英国的无花果树的根脉，成为树的一部分。她感受到这棵雌性的无花果树爱上了科斯塔斯，她不仅不感到介意，反而十分期待，因为她很渴望见证人和自然之间发生的故事。她知道科斯塔斯真正爱护植物与自然，或许没有植物能拒绝他这种古老的温和的真诚到愚钝的情感。在古希腊神话里有一位女神叫达芙妮，她为了躲避阿波罗的追求变成了树，有的人变成树是为了躲避爱，而有的人是为了守护爱。

所以这本书它可以说是一本小说，有关于爱情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本有关于爱的丰沛与流淌的作品，书里探讨了不论是跨越时间与空间、文化与地域、人对自然的热爱，还是自然对人的回馈，以及在不同生命体的和谐共存的时光中涓涓不息的温柔与眷恋。故事里提到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只有一条生命线，因而出生不是唯一的开始，死亡不是唯一的结束。出生或许只是生命的一个转折，而死亡只是换一种形式的存在。一件事物的消亡或一个人的完全离去，往往源于被遗忘，所以偶尔也会感觉沮丧，好像无论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多么刻骨铭心的事件，也终究有一天会消散，无人知晓曾经的悲伤与爱。甚至有一些曾经对许多人造成重大影响的重大事件，也可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微小涟漪，或许连如此微小的痕迹都不会留下，仿佛没有发生过。然而书中有一棵活了几百上千年的无花果树，它见证了所有的故事，它也成为了这个故事的枝干、脉络、根系与生态系统，它见证的爱因它而得以延续，成为生命的滋养。当我们刻意追寻什么，尤其是奔向那些自认为一定会感受到爱、信仰或是悲伤的地方时，往往难以如愿，因为感受无法靠刻意追寻得到，或许只有亲历其中，忘却一些，甚至完全超越此刻的概念才能有所感受。书里有一句诗，命定之地终会抵达，莫要匆忙赶路，你珍视的会在某一个瞬间悄然降临。

这部小说中的许多描述都是基于历史上的真实事件，包括瓦罗沙/法马古斯的命运、英国婴儿的神秘死亡和非法猎禽……

我也试图尊重当地的民间传说和口头传统。不过，小说终归仍是小说——这是一个有关奇迹、梦想、爱、悲伤和想象的混合体。

死亡、战争、苦痛，永恒伴随人类历史的进程，但与之相伴的也有无数探索、寻找、坚持和铭记，以及各种各样的于相握手掌间传递的希望和爱意，有人留下，有人离开，有人受伤，有人死亡。有人受伤但带着伤痛与疮疤继续生活，有人死亡但未被死亡终结，精神与记忆将会一代代传承打动更多人，同时无声地改变一些什么。就像在塞浦路斯岛，灾难爆发前，人们一直尝试区分彼此是同族或异族，修复家园时只会称呼所有人为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