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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父亲的解放日志》,讲述一名一生徒劳的倒霉蛋前半生在韩国打游击,蹲监狱,后半生在农村管闲事,为实现民众当家作主奉献一生却被嫌弃的故事。这本书的开头我印象很深,一开篇就写父亲死了,是撞在电线杆子上死的,任谁的一生以这种荒诞的方式收场都会让人感觉好笑或是感觉唏嘘。主人公娥依通过对父亲葬礼的短短三天的讲述,拉开了父亲一生的故事。父亲是一个一生被贴上赤色分子标签的男人,他像是时代机器下一枚被反复碾压的螺丝,普通身不由己,可是又想坚守自己的位置。他身上也带着很多东亚父亲共有的刻板印象,如此荒诞的结局落在这样的人身上。更像是一种黑色幽默,为他理想主义的一生画上句号。
我望着遗照中的父亲——“遗照中”,这个词让我真切地感觉到,我不可能再在现实中看到他了,一时有些伤感。遗照中的父亲像往常一样注视着半空,眼神里充满了鉴定,让沉浸在个人感伤中的我有些无地自容。
在作者的视角里,父亲是一个模样,在前来吊唁的宾客和父亲的敌人或是朋友里,父亲又是其他截然不同的形象,作者就通过这些来参加葬礼的人的不同视角,从他们的故事里面,拼凑出了一个立体的父亲的形象。他既是坚定的信仰宣道者,为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奋斗;同时又是一名笨拙的父亲,不知道如何正确的去表达对女儿的感情;他也是一名笨拙的丈夫,在和妻子的相处中充满了摩擦和碰撞。当试着抛开时代、历史、社会、环境等等标签,重新审视这个不完美的父亲的故事时,好发现其中藏着很多与家庭、与生活和解的密码。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会被时代塑造,都带着各自的局限和不完美,可是那些看似不堪的过往,那些与家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也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所追求的理解与和解,都是藏在这些对不完美的接纳和包容之中。
父亲的一生就像是矛盾的统一体,他在信仰上可以说无比的坚定,他这一生打游击蹲监狱,在农村推行社会主义实践,甚至他一生都将唯物论贯彻到了他生活的各个细节。比如说他坚定的认为溅在裤脚上的泥点子是人类起源的印记,这种近乎偏执的纯粹让他看起来像个异类。在家庭生活当中,他从来也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角色,他不擅长处理家庭关系,可是又常常因为管闲事麻烦缠身。他面对生活中的难题时,也会习惯性的抛出革命口号,可是又会因为视角过于宏大忽略了家人在细微之处的苦痛。
父亲总是让人有这种感觉。好像只要聊起漂亮衣服和裙子、化妆品、发型这一类同龄女孩子喜爱的琐事,或者因为这些事物感到幸福,都是一件令人失望、值得羞愧的事情;好像除了同意和革命、人类的进步之外,任何话题都不值一提。这种日子持续了好多年。我瞪着遗照中的父亲,莫名有些委屈。“那是你的问题啊,我说什么了吗?”我花了听到了父亲置身事外的反驳。遗照中的他左瞳孔望着正前方,右瞳孔盯着右侧四十五度的方向。
他在处理家庭事务方面的笨拙又好像恰恰成就了他其他方面的闪光点,比如说他会帮邻居联系手术,接纳不同信仰的友人,他用实际行动去践行他心里的为民众奉献的誓言。在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人有他曾经帮助过的不良少女,有流氓地头蛇,有基督徒,从他交往的这些形形色色的人身上也可以看到父亲本性中的一种包容和善良。不可否认他的这种信仰以及他的过大的爱会给家人带来一些不经意间的伤害,赤色分子的标签让他一生都被社会边缘化,让他一生都在实现自己理想的道路上孤独狂奔。而他的身后,他的女儿成长过程中也会因为父亲的标签而饱受歧视,他入狱的日子里女儿成长中的父爱严重缺席。在父亲出狱后,他又一头扎进了对于理想的追求中,对家庭经济状况不管不问,使得母亲不得不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但追根溯源这些伤害又并不是来源于父亲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更像是一个被困在时代和认知局限里的理想主义者,精通纸上种田的理论,精通革命相关的理论,满口大爱,可是又不知如何过好最现实的生活。他不知道如何经营亲密关系,在女儿渴望父爱,妻子渴望丈夫的理解与支持时,他能给出的好像也只有这些生硬的革命口号。
阿德勒有一句名言说“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同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面对往昔生活的裂痕,主人公娥依和作者郑智我,她们选择的都是温柔的结构方式。没有过度批判父亲的不称职,而是将其视为时代造就的认知偏差。父亲身上的这些缺陷或许也正是他投身时代洪流的副产品,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社会艰难前行不可避免受到的影响。父亲的葬礼上那些立场各异的人们在父亲的灵堂里,在死亡面前保持了一种独有的和平,女儿也在他人的回忆里面一点点拼凑出了记忆中父亲的模样。他会在秋意浓浓的时候去采摘菝葜果,会把女儿架在脖子上奔跑,也会在出狱之后笨拙地去学习如何融入普通人的生活。
书里有一段情节是说母亲在看到女儿娥依抽烟的时候展现出的一些不认同以及回避的态度,母亲还是有一些难以避免的刻板印象,认为女孩抽烟会对名声产生不良影响。而在这一段里面也能够看出父亲的一些性格特点。
母亲好像怕谁听到似的,四下张望了一番,用低沉但坚定的声音说:“她早就戒了,不对,戒什么戒,她就是好奇试了一次罢了,谁说她抽烟了,要让人听见就麻烦了。”
虽然母亲再三否认,父亲还是用鼻子哼了一声。他自己就是个老烟鬼,当然知道这东西哪这么容易戒掉。母亲一直辩驳,说“你女儿才不是那种会抽烟的孩子”。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几句话严肃又干脆的给这个话题画上了一个句号:“别人家的女儿抽烟不像话,自己女儿抽烟就纯属好奇?你那就是典型的小市民思想!连这点小市民心态都克服不了,你还闹什么革命!”
这段里面能看出父亲一以贯之的那种坚持原则,一视同仁。无论好事还是坏事,父亲都秉持着相同的原则,他深受社会主义理想的影响。这种信仰早已贯穿到他思想的方方面面,也正是这份理想赋予了他更为广阔的视野和胸怀。在母亲否认女儿抽烟的问题时,父亲没有选择回避,而是直截了当地直面问题。或许他不会拐弯抹角,或许他有一些过于直白而显得生硬的问题,这是他的性格使然,哪怕是面对家人,他也不会为了避免冲突而保持沉默。他或许并不是世人口中的好父亲的形象,可是他会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家人,爱着女儿。他坚守的信仰和时代格格不入,可是他对待世界的真诚却从来没有动摇。心理学家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有一句话说爱是一种需要学习的能力,面对并不完美的父亲,主人公选择原谅,并不是想要遗忘伤害,而是因为他对人性有了更加复杂深刻的理解,以及对时代局限性的坦然接纳。故事开篇写父亲撞上电线杆而死,在故事的最后与父亲的骨灰告别也毫无庄重感,不良少女、革命家的女儿、父亲的忘年交,这三个人用一种最随行的方式送别一个格格不入的灵魂。
女孩笑了一下把烟点着了。三个人就这样一块儿抽起了烟。一块儿,仔细想想,这个词还挺美好的。女孩烟抽到一半,突然把手伸向我:“高爷爷的骨灰。”
我把烟叼在嘴里,从袋子里抓出一把骨灰递给女孩,女孩也叼着烟,把骨灰接了过去。
“哎哟,要是给老爷子看到了,肯定得给你们竖个大拇指,看你俩这豪迈劲,只有我以二分看到,太可惜了。”
“我爸咋的了?”“爷爷咋的了?”我两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女孩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笑容。随后她把父亲的骨灰举过头顶用力扬了出去。天还没黑,路灯已经亮起,白色的骨灰就在那灯光下被照亮,一粒粒地在飞舞。大概是在巷子里,风被墙壁挡住了,骨灰没有飞走,而是从头顶坠落到了我们三个人的身上。谁都没有把它抖掉,或许是因为我们想的都一样,觉得此刻父亲就在这里,跟活着的我们在一块儿。
这何尝不是一种黑色幽默。父亲一生渴望的解放竟然在死后的荒诞场景中得到实现,父亲的骨灰撒向世界,可是他的理想却从未飘远,化作细碎的星点,落在家人,落在友人,甚至整个时代的肩膀上。死亡的意义在于教会生者如何或者,而父亲的葬礼恰恰让他以一种更加鲜活的方式存在,而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理想、和平、解放,或许就是故事最后定格的这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