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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绿蒂当时说道:“这种事要想瞒过大家,也许是怪有意思的,不过,这样提心吊胆,有时候反而不妙。要是一个女人在她心爱的人面前,也用这种技巧遮遮掩掩,不让他知道她对他有意思,那她就可能没有机会博得他的欢心;那么,就是把天下人都蒙在鼓里,也无补于事。男女恋爱大都免不了要借重于双方的感恩图报之心和虚荣自负之感,听其自然是很难成其好事的。恋爱的开头都是随随便便——某人对某人发生点儿好感,本是极其自然的一回事;只可惜没有对方的鼓励而自己就肯没头没脑去钟情的人,简直太少了。女人嫁十有八九都是心里有一分爱表面上就露出两分。毫无问题,彬格莱喜欢你姐姐;可是你姐姐如果不帮他一把劲,他也许喜欢喜欢她就算了。”
“我完全承认达西先生没有一些缺点。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并没有掩饰。”
“不,”达西说,“我并没有说过这种装场面的话。我的毛病够多的,不过这些毛病与头脑并没有关系。至于我的性格,我可不敢自夸。我认为我的性格太不能委屈求全,这当然是说我在处世方面太不能委曲求全地随和别人。别人的愚蠢和过错我本应该赶快忘掉,却偏偏忘不掉;人家得罪了我,我也忘不掉。说到我的一些情绪,也并不是我一打算把它们去除掉,它们就会烟消云散,我的脾气可以说是够叫人厌恶的。我对于某个人一旦没有了好感,就永远没有好感。”
“这倒的的确确是个大缺点!”伊丽莎白大声说道,“跟人家怨恨不解,的确是性格上的一个阴影。可是你对于自己的缺点,已经挑剔得很严格。我的确不能再讥笑你了。你放心好啦。”
“我相信,一个人不管是怎样的脾气,都免不了有某种短处,这是一种天生的缺陷,即使受教育受得再好,也还是克服不了。”
“你有一种倾向——对什么人都感到厌恶,这就是你的缺陷。”
“而你的缺陷呢,”达西笑着回答,“就是故意去误解别人。”
吉英竭力否认这一切言过其实的夸奖,反而用这些赞美的话来赞扬妹妹的热情。
“别那么说,”伊丽莎白说,“这样说是不公平的,你总以为天下都是好人。我只要说了谁一句坏话,你就难受。我要把你看作一个完美无瑕的人,你就来驳斥。请你放心,我决不会说得过分,你有权利把四海之内的人一视同仁,我也不会干涉你。你用不着担心。至于我,我真正喜欢的人没有几个,我心目中的好人就更少了。世事经历得愈多,我就愈对世事不满;我一天比一天相信,人性都是见异思迁,我们不能凭着某人表面上一点点长处或见解,就去相信他。最近我碰到了两件事:其中一件我不愿意说出来,另一件就是夏绿蒂得婚姻问题。这简直是莫名其妙!任你怎样看法,都是莫名其妙!”
“我们决不能随随便便就以为人家在有意伤害我们。我们绝不可能指望一个生龙活虎的青年会始终小心周到。我们往往会因为我们自己的虚荣心,而给弄迷了心窍。女人们往往会把爱情这种东西幻想得太不切合实际。”
“因此男人们就故意逗她们那么幻想。”
“如果这桩事当真是存心安排好了的,那实在是他们不应该;可是世界上是否真如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是计谋,我可不知道。”
“我绝不是说彬格莱先生的行为是事先有了计谋的,”伊丽莎白说,“可是,即使没有存心做坏事,或者说,没有存心叫别人伤心,事实上仍然会做错事情,引起不幸的后果。凡是粗心大意、看不出别人的好心好意,而且自己缺乏果断,都一样能害人。”
她越想越惭愧得无地自容。不论想到达西也好,想到韦翰也好,她总是觉得自己以往未免太盲目,太偏心,对人存了偏见,而且不近情理。
她不禁大声叫道:“我做得多么卑鄙!我一向自负有知人之明!我一向自以为有本领!一向看不起姐姐那种宽大的胸襟!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虚荣心,我待人老是不着边际地猜忌多端,而且还要做得使我自己无懈可击。这是我多么可耻的地方!可是,这种耻辱又是多么活该!即使我真的爱上了人家,也不该盲目到这样该死的地步。然而我的愚蠢,并不是在恋爱方面,而是在虚荣心方面。开头刚刚认识他们两位得时候,一个喜欢我,我很高兴,一个怠慢我,我就生气,因此造成了我的偏见和无知,遇到与他们有关的事情,我就不能明辨是非。我到现在才算有了自知之明。”
如果说,大凡一个人爱上一个人,都是因为先有了感激之心,器重之意,那么,伊丽莎白这次感情得变化当然既合情理,又叫人无可非议。反而言之,世人有所谓一见倾心的场面,也有双方未曾交谈三言两语就相互倾心的场面,如果说,由感激和器重而产生的爱情,比起一见倾心的爱情来,就显得不尽人情事理,那我们当然就不能够再袒护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说:“我真想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你,可惜一句也说不出。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愿意像一般人那样,看到人家难受,偏偏劝人家有耐性一些,因为你一向就有极大的耐性。”
“那封信开头也许有几分怨气,结尾却并不是这样。结尾那句话完全是一片大慈大悲。还是不要再去想那封信吧。无论是写信人也好,收信人也好,心情都已和当初大不相同,因此,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应该把它忘掉。你得学学我的人生观。你要回忆过去,也只应当回忆那些使你愉快的事情。”
“我并不认为你有这种人生观。对你来说,过去的事情,没有哪一件应该受到指责,因此你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来,便觉得件件满意,这与其说,是因为你人生观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因为你天真无邪。可是我的情形却是两样。我脑子里总免不了想起一些苦痛的事情,实在不能不想,也不应该不想。我虽然并不主张自私,可事实上却自私了一辈子。从小时候起,大人就教我,为人处世应该如此这般,却不教我要把脾气改好。他们教我学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又让我学会了他们的傲慢自大。不幸我是一个独生子(有好几年,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从小给父母亲宠坏了。虽然父母本身都是善良人(特别是父亲,完全是一片慈善心肠,和蔼可亲),却纵容我自私自利,傲慢自大,甚至还鼓励我如此,教我如此。他们教我。除了自己家里人以外,不要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教我看不起天下人,至少希望我去鄙薄别人的见识,鄙薄别人的长处,把天下人都看得不如我。从八岁到二十八岁,我都是受的这种教养,好伊丽莎白,亲伊丽莎白,要不是亏了你,我可能到现在还是如此!我哪一点不都是亏了你!你给了我一顿教训,开头我当然受不了,可是我实在得益匪浅。你羞辱得我好有道理。当初我向你求婚,以为你一定会答应。多亏你使我明白过来,我既然认定一位小姐值得我去博得她的欢心,我又一味对她自命不凡,那是万万办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