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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我们凭什么生生不息 | 《草民》

今天是蔡崇达老师的新书《草民》,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暖暖的软软的,带着一些生活的涩味,却自有一根龙骨撑着整个结构,那是文化、情怀和细腻的爱。他是一个好擅长讲故事的人,不讨好不巴结,只是顺着自己的风格和节奏自我表达,温暖深情地去描述福建普通人的生活,仿佛让人置身于那些日常琐碎又充满情感的片段中。没有那么想治愈人反倒更治愈人,某一个时刻很突然的就会被戳到泪管子。比如在欢迎你再来这个故事的结尾,他看着路边晨跑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刚去世的堂兄黑昌,又或者这趟奔丧之行本就太过仓促,情感多到他带不走又根本来不及放下。他让司机更换目的地,来到慢跑团晨跑的河边,他边跑边对着空气,也是对着父亲和堂兄黑昌大喊,谢谢你来过,欢迎你再来啊。每次听到看到这种话,我其实都有一点受不了。我说我能够承受恶意,我能够面无表情地读或写一段有关命运不公或者人生灰暗悲惨的文字,可是我却无法负担爱,我无法做到非常平静地去接受或者给予这种至真至简、至拙也至美的情感表达,我难以非常平静地阅读的段落恰恰是蔡老师最擅长的部分。1

封面上的两句话很打动我,我们为什么生生不息,我们凭什么生生不息。生生不息这个词多好听呀,满满的力量和期许,光这四个字就有一种让人热泪盈眶的魔力。如果说“为什么生生不息”这句话像是稍显平和的一个句号,那“凭什么生生不息”这句话就更像是带着一些愤怒与不甘的叹号。是欲望,是一种一定要赢的欲望,哪怕输赢都不轻松,可是偏要去斗一斗,就是要赢,要看看人到底能不能胜天。保留一些愤怒,保留一些不服输。临大节而不可夺,是生活磨不平的一处棱角。

在秋姨的《赌博》这篇小说里,秋姨这个人展现出的感觉一整个就是硕大的三个字,凭什么。为什么给了她好处又收回,又凭什么让她认下这个命,她原本是整个东石数一数二矜贵的人,说话的时候是娇娇气气的夹子音,在东石的其他女人穿着破旧的方便干活的衣服时,她能每天都穿白裙子。日子从她生下一个痴傻的孩子后急转而下,忙着照顾孩子,她再也没有办法穿白裙子。她自我安慰道,他们家所有的好日子都是这个孩子挡灾换来的,可是当她的丈夫阿福某一日突然去世后,她爆发出了掩饰很久的不甘。

她说:我杠上了,老天爷真是坏,它给我家一个白事,我便要还它一个红事。

“我家是从天助身上开始不好的,所以我要从他身上正常起来,我要赢回来。”

当地的风俗是父亲死了,要么赶在入土时赶紧结婚,要么儿子 5 年内不得娶亲。秋姨用了 7 天的时间,为她痴傻的儿子天助娶了一个精神方面有一些疾病的老婆阿屏,然后每日祈祷他们能够胜出一个健康的孙子。这是一场秋姨拿自己的命和老天做的赌局,成功了她相当于代替整个东石镇的人向波折的命运与不公的老天吐了一口口水,可是失败了她的余生都将拴在三个痴傻的家人身上。其实只是一口气,只是为了争那一口气,大家也都希望看她赢,所以也跟着日日牵挂,想尽办法帮帮她。她如愿得到了一个健康的孙子,很多年后,蔡老师见到了这个孩子,秋姨给这个孩子起名叫蔡众生,由众人而生,也是不肯低头的众生之一。这个孩子他的存在本身似乎也在展示着这片土地上那些不屈不挠的人们如何用自己的方式生生不息。众生也是草民的一个叫法,仿佛在说那些社会底层默默无闻却努力生活的人们,他们就如同草花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坚韧生长,有其独特的生命力,是一种无声却又顽强的生命力,仿佛他们所有的力气都只用来专注于生长这一件事。

以前有一段时间很喜欢汪曾祺,最喜欢他用到的一个词就是草花。草花是和一切名贵的花相对的花。后来某些年逢人问道你觉得自己像什么花,我都会回答说我是草花。好久以前看快本,何老师问杨幂说你是什么花,她说我是野花,她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嘛。这句话被诟病了很多年,但是我每一次想到她的这个回答,我都很喜欢。我相信在她心里她也是草花,是不名贵、从不长于温室,生机盎然,永远有野性,也自有芬芳的草花。

蔡老师很擅长写女性,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在各自的生活中生生不息的女性角色,她们都有一根折不弯的脊梁,默默承受着家庭的重担,始终坚强。而且福建的女人们她们不仅要面对生活的压力,还要承担着一些传统的家庭观念带来的责任和义务。她们的故事融合着福建文化和地方传统,总是有一种很特别的魅力。比如说作者蔡老师他自己的母亲,她吃了很多苦,却从不说自己吃过苦。

“这些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母亲倒自己笑了:“为什么要让你们知道,活在这世界上,谁的人生不是堆满了苦头,谁不需要学会吞下自己的苦头呢。就像你父亲,肯定很多苦头没和我说,就像你,肯定很多苦头也自己吞了,不是吗?”

东石镇有一个叫曹操的人,他瘦弱的像根丝瓜,却偏偏叫曹操,只是因为他父亲看戏时的一次心血来潮。他因为这个名字受了很多嘲笑,咽了很多苦,他一生都无法摆脱对他名字的调侃,石板路上每日有人此起彼伏的在喊“操,今天的天气很好”或者“操,这世道怎么这么难”。他不应,就会有人说为什么叫他不回答;他应,他问你是在叫我吗,然后就被嘲笑自作多情。好像只有在和死亡挂钩时,这个名字才被夸赞,众人能够在一个非常严肃的时刻借他的名字痛骂几句老天爷。或许这个名字本来也在每日都代替他痛骂老天爷。曹操永远是诚恳的善良的笑眯眯的,说不出来这些到底是他面对这个世界的面具,还是本就属于他的性格,圆融的虔诚的包容的。

每天下午,他大约会在四五点的光景路过我家。如果是冬日的四五点,有时候会有霞光沿着西边的巷口淌进来。霞光覆满他全身,他脸上全是金黄的皱纹、金黄色的岁月的浪,然后他笑出金灿灿的皱纹,眯着眼问:“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下午的答案可不一定。许多时候当然还是欢欣雀跃地嚷着:“很好。”但经常有些日子,过得让我讲不出这样的词语,我会说:“不好。”如果我这么回答了,他会把头靠近我,靠近到快贴着我,然后他会说:“明天会很好的。”

有这个人在,被问一句你今天好吗,仿佛好心情会变得更好,坏心情也会得到一些治愈和安慰。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生活里浮沉,哪有人有那么多时间每日去关心他人。可是就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碰到谁问候一声,被问到的对方难过时心里一定会好受很多,而且他吃过很多苦,他更能理解这个世间各式的辛苦,所以被这样的人问候,似乎总会产生一种被托住的感觉,特别是对于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半夜要拿刀防贼,父亲中风后又要日夜照顾病人的母亲来说。曹操这个人就是内心一处细小的依恋,存在感可能没有那么强,但不能没有。后来曹操去世,母亲用算卦的方式想要问问曹操是否能以神明的方式继续留在东石,可是卦象并不好。后来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留不住这个人,那就自己变成他。

母亲在短信里问:

“你今天过得好吗?”

“你今天过得好吗?”

“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鼻子酸酸的,但止不住地笑。

我想,果然是坚强又凌厉的母亲。

我想,母亲现在应该把大门全打开了,坐在门口,边做手工活,边问每个路过的人:“你今天过得好吗?”

毕竟是老去的小镇了,路过的很多人应该大都是老人,他们应该都会记得这曾经是曹操每天会问大家的话,他们因此应该都会会心一笑,他们应该都开心地回答着我母亲:“我挺好的啊,你呢?”

母亲最终找到办法了,母亲最终还是顽固地把曹操留在她的东石镇了。

出于宗族观念和乡土情怀,世界在东石是由所有人共同书写的温暖篇章,而人们也都是彼此的珍贵留存。学着这个人的样子去对待世界,仿佛如此便能在时光的缝隙里寻得一次旧日的温度,让曾经的温暖与关怀永恒定格。让我想到一句之前看过的网络文案——世界是你的遗书,我是你的遗物。有一种不带暧昧成分的感动吧。

还有《冲啊猛虎》这篇里面讲几个老太太相携着去争抢头香,想要让菩萨听到自己的心愿。她们有很多的愿望很多的想法,可是没有一个是关于自己的。这一篇莫名还有一点燃,几个老太太以衰老羸弱的身躯去追赶公交车,甚至不太道义地频繁在公交车前假装摔倒,以期待朋友的速度能够超过车上的其他人。可她们最终还是没能抢到头香,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摔倒流血,疲惫不堪。大姐蔡桂花看着狼狈的眼前的一个个姐妹,她突然说我看到菩萨了,然后她指着家乡的方向说,我看到菩萨往我们家的方向去了,她要去帮我们了。老五站起来就要往回走,但是哪里有菩萨呢,或者说她们每个人其实自己就是菩萨,并没有菩萨真的会保佑每个人的家,是她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张罗自己的家。这些女性角色展现出的坚毅和无私并不是只在于对家庭的付出,而是在于她们身上展现出的一种对于生活的态度和信念。她们的生生不息源自于对爱的坚持以及对未来的希望。

福建东石这片土地上的人那种草一样的生命力,让他们无论在如何艰难的环境里,总能找到自己的生长之道。在很多小说里,女性或是青少年往往被视为边角料,然而在蔡老师的作品中,他们和她们都成为了闪耀着人性光辉的重要存在。书里还有几个不认命、生生不息的少年,比如《转学》里许安康的儿子,还有《体面》里面催债公司的小男孩阿奇,书中人物的故事线相互交织,在一个人的故事里看到另一个见过的角色,总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那是一种见到熟人的雀跃,以及一种人物命运相互勾连的宿命感。

《转学》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许安康的人事业遭受挫折后,带着妻子和儿子回到了东石老家,他深受打击,一度陷入绝望,这一段时期全靠着妻子温柔刚强地撑起这个家。在一次台风肆虐的日子里他曾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命运的巧合安排他遇到了同样有这种想法的儿时的伙伴。两个人各自在绝望的边缘找到了重生的勇气,日子也在越过越好,甚至怕见人很久的许安康在儿子转学到新学校开学第一天时,他愿意跟着一起去送送儿子。

送到教学楼门口了,儿子突然转过身对着他喊:“爸,你觉得是你会病先好,有力气了,带我转学回北京,还是我先考上北京,带你们重新回去?”

他没有预料到儿子会这么问,一下子愣住了。儿子显然不是找他要答案的,儿子对他喊:“咱们父子都加油好不好,看谁先能帮到谁。”

这句话充满了青春的热血与梦想,少年人的豪情壮志,虽然还带着几分青涩,却已经有远超成年人的勇敢与坚定。在如今的时代,我总是会很悲观地想,文凭是否早已不再是能够改变命运的金钥匙,然而我依旧被这种青春的激情所打动。或许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也在失去或者已经失去了一部分的热血与梦想,是不是长大就意味着一边会变得更厉害,而一边又在变得更无能。

父亲是许安康心里无法愈合的伤疤,他曾经渴望逃离东石,逃离那些痛苦的回忆,以至于他的整个青春都生活在阴影之下。许安康的母亲很支持他考出去,她说不要害怕失败,一次失败可以复读,再失败可以再复读,直到考出去为止。如今许安康回到了东石,仿佛回到了人生的起点,他说那这一次就当我是回东石复读的吧,这次就让这个曾经的天才少年重新读一读他错过的家乡与人生吧。

还有最后一个故事《体面》,这个里面一个叫阿奇的小孩,他本来考上了厦门大学,但是家里没有钱送他去读书,一次他不小心发现了母亲在给人家磕头借钱,他就决定不读了。工作前他一个人坐绿皮火车来到了厦门大学门口,在门口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面他欢欣雀跃的仿佛就像一个新报道的学生。我就又想到封面上的那句话——我们凭什么生生不息,或许就是一种不甘心吧。可是为什么不甘心呢,或许就是不想看到自己爱也爱着自己的人低头。像蔡老师离开家时,坐的出租车的司机一样,他说这个司机一定不是为了自己才接这样凌晨的通宵的单子,如果他是为了自己,他做不出这些事的。

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总是需要什么抓手,无论是为了人为了物,有规矩有坚持,还是不甘心不低头,总归是要有什么抓一抓,然后才能生生不息。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一直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人安然度过种种难关。这种无声的力量或许来源于文化、传统、信仰,总之是一种暖烘烘的东西,平凡地、深情地,带你看看生活中最真实的美好。故事里的人都是淳朴的良善的,合上书会感觉每一个角色在心里都有一种夹带着水汽的明亮。蔡老师的书看完真的会感觉心里有好多好多的爱呀,会觉得活着好像很简单,生死之外无大事,而生死好像又不是那么大的事,会期许,会相信我一定会过上一种不焦虑不犹疑不彷徨的淡淡的但从不停止脚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