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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可以飞跃高墙 |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今天是村上春树的《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这是一篇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长篇小说,它的核心部分是来自 1980 年村上曾经发表过的一篇不到 6 万字的中篇小说,他当时就有想要将这篇小说扩写成一篇长篇小说的想法,不过他也说如果只将这一个故事扩写,可能写成一篇长篇有些勉强,于是他又加入了另一篇色彩迥异的小说,两篇小说交互叙事,双管齐下。

这本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里面是以一个 17 岁的少年的第一人称视角叙事,他在一次比赛上遇见了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 16 岁的女孩,他们相互欣赏,后来逐渐发展成了一种很日式纯爱的情侣关系。他们经常见面,同时还保持着一定频率的书信往来,不过他们交流的内容主要并不是围绕他们自己的经历,而是围绕一座小城。这是一座由幻想搭建的小城,在这里有极高极坚固的城墙,里面有很多的独角兽,河边有一座巨大的钟,但是并没有时针,意味着这里没有时间,人们好像生活在一块停滞又循环的时间片段里,一切都在行进,但一切都在周而复始,每一个时刻都是“现在”。

女孩在讲述自己的时候称你眼前的我并不是真实的我,这里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是一种青涩的细腻敏感,不够自洽的自我指责,她觉得此刻在你眼前的我一定是包含了一定的伪装成分的,如果你了解了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那你就不会喜欢你眼前的我了。另一层意思指的是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人,真实的她生活在小城里,在一个图书馆担任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而此刻和主人公交谈的她,不过是真实的她的影子。

某一天他们两个人突然就断了联系,在与之并行的故事线里,主人公来到了小城,在门口被守门人告知说想要进入小城,必须要和自己的影子分离。他为了寻找女孩与自己的影子剥离,来到小城的图书馆担任读梦人,每天的工作就是解读“旧梦”,而女孩会在他身边担任一些辅助性的助手工作,为他治眼睛,为他煮茶,为他给火炉添柴。而影子因为和他分离,变得日益虚弱,在影子快要死亡前,他对主人公说如果我死了,你将再也无法离开这座小城。小城里充满了不确定性,虽然在这里的生活看似平稳安逸,可是分不清人们口中说的到底是真相还是谎言。在小城里人不会死亡,不需要很多食物,没有什么欲望,每天的生活周而复始,平静的就像是城市里随意的一小段河水,无波无澜也无趣。

“如果没有你热心帮忙,肯定就不可能造出这么个周密细致的建造物来啦。是你长年累月地维持着这座小城,从不间断地把想象力作为养分喂给它。”

“的确,这座小城也许是从我们的想象中诞生出来的。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小城好像已经获得了自己的意识,有了自己的目的。”

或许这座小城就是诞生于幻想的一处世界,可以说是梦境,也可以说就是想象力的造物,当它足够完备,足够庞大后,它就可以将人困在这里,让人沉浸于一种虚幻的美妙不确定性的环境里,而逃避真实生活的生老病死衰败凋亡。他带着影子逃跑,可是在来到小城与现实世界交接的水潭时,他做出的决定却是让影子离开自己留下。

首先,我看不到回到原来的世界意义何在。在那个世界里,我大概只会变得越来越孤独,大概得面对比现在更深的黑暗。我基本不可能在那个世界里获得幸福。当然这座小城也不能说是完美的地方,正像你说的,这座小城在机制上有着诸多矛盾。而为了化解这些矛盾,为了截长补短,小城进行了许多复杂的操作。而且‘永远’是个漫长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作为‘个体’的意识会慢慢地变得稀薄,我这个存在说不定会被这座小城吞噬。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在乎。待在这里,我至少是不孤独的。因为我大致知道自己在这座小城里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第一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或许影子象征的就是人的内心,可能是人的内心最真实的一种声音,第二部分依旧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叙事。此刻的我,就是主人公,他已经变成了一个 45 岁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某一天他突然厌倦了眼下的生活,他想要走上一条不同的轨道,于是在还没有做好计划之前,他就提了离职,成为自由人之后,他暂时没有经济方面的问题,但每天也没有明确的目标,一半的时间用于睡觉,感觉对于阅读对于听音乐这些很日常的习惯的欲望都在减退,出门买食物的时候看到发生的一些事情有感觉似乎不像是真实世界会发生的事情,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伪装成立体的平面。他原本居住的地方是方便上下班的一所公寓,他想着自己可以搬到更廉价的居住地,或是搬到自己任何喜欢的地方,可是想来想去,不知道这世界这么大,他到底能够搬到哪里去住。

我觉得他在离职之后的这一段心理描写很真实,一种找不到目标、找不到方向的状态,天地广阔,人生如旷野,可是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行进,明明此刻人生已经有了较高的容错率,却觉得人生像是一场虚假的游戏,有无限的选择权,有无限的可能性,可是自己此刻却如同一块停滞下来的铁球,内心沉甸甸,思绪万千,如果没有外力推他一把,似乎又会一直停滞在原地。他有一天做了一个长梦,梦到自己在图书馆工作,于是醒来之后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一份内陆的图书馆的工作,他经人介绍来到福岛县的一所私人的图书馆,和老馆长子易先生交接工作,他发现这个馆长子易先生的手表只有表盘没有指针,让他想到了当时小城河边伫立的一座巨大的时钟,时空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叠,直到子易先生对他坦白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说简单点就是幽灵,没有实体,所以没有影子,只有特殊的人才能看见他,也不是时时都能看见他。所以没有影子的人或者说剥离了影子的人,只不过是以生前的形象继续存在的一种意志,那么所谓的剥离影子,是不是剥离的其实是真实的肉体。所以当时在小城才会有那样的讨论,到底出去的和留下的哪个是真实的人,哪个又是真正的影子。

“我常常会理解不了自己。”我坦率地告白道,“或者该说是迷失。我体悟不到我是作为自己、作为自己的本体在度过这一轮人生的实感,有时会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一个影子。这种时候,我就会变得心绪不宁,仿佛我只不过是在比照自己的形态依葫芦画瓢,巧妙地扮作自己的模样在或者似的。”

“本体与影子本来就是表里一体的。”子易先生声音平静地说,“本体与影子,还会根据情况而互换角色。通过这样做,人就能够克服苦境,保全性命。依样画葫芦,学作某种模样,有时候也许意义重大。您不必过于自责。因为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的您,就是您自己。”

有时人会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样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有时身处人群里健谈活泼受人喜爱的时候,内心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说这不是真实的我,如果大家知道真实的我是一个不爱说话,不爱社交的人,就不会这么喜欢我了。但人本身就是有各种各样的行为表现,没有真实的自己或虚假的自己区分,无论哪一个面貌都是自己,都是真实的自己,而且不需要为自己的任何一个状态感到自卑或自责

某天主人公收到了一张几乎完美无缺的小城的地图,来自一个记忆力超强的喜欢穿黄色潜水艇图案外套的少年 M 君,这个男孩他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每天都来图书馆读书,他猜测这张图是少年凭借他异乎常人的能力,通过他曾经说到的寥寥几句碎片信息拼凑出来的。但是这一段在后文以及开篇都有相互的对应或者说伏笔,开篇时就提到主人公他在小城读梦工作的其余时间都在绘制并完善小城的地图,第三部里面主人公和少年在小城相遇,少年对主人公说他要做读梦人,他们原本是一体的,所以少年称要和主人公合为一体,这样他就能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也就是读梦。主人公虽然感觉少年的逻辑好像没有那么的通顺,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一种想法告诉他,少年说的是对的,于是他同意了少年的二人融合的请求。他们两个合为一体之后主人公继续能够在图书馆和女孩相伴,少年也能够按照自己的使命去完成他读梦的工作,他们偶尔会在内心空间交流。

“这件事,也就是说我们俩的共同作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少年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反问道,“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在这座小城里,时钟是没有指针的。”

“在这里,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没有时间的地方也就没有积累。看似积累,其实不过是‘现在’投射出的短暂的幻影。请您想象一下翻动书页时的情景。页面更新,但是页码不变。新的一页与前面一页之间并没有脉络的维系。周围的风景千变万化,我们却始终停留在同一个位置上。”

“始终只有现在?”

“完全正确。这座小城里只存在‘现在’这一个时间,没有积累。一切都被重写,被更新。而如今,这就是我们所归属的世界。”

或许可以说他们就是悬浮在虚空之中,无法借力,而没有坠落仅仅是因为时间没有流动。一旦出了差错时间流动,那他们必然坠落。于是主人公问少年说,那一旦出现岔子怎么办,少年说没有办法阻止,但是有不至于致命的方法,就是信任。信任当你降落到现实的土地上时,一定会有一个人接住你,你要做到毫无保留毫无条件的信任。不久之后少年对主人公说她感受到了主人公想要离开的心愿,主人公问可是如何逃出这层层的高墙,少年说你的心可以飞跃高墙,您的心就像是飞鸟可以逃出这重重的高墙。当年您的影子出去后很好地替您完成在真实世界的使命,您只要跳出去您的分身就会接住您,万事大吉。所谓“心能翻越高墙”让我想到一个观点,就是说这个世界并不是以客观存在的样子展开,更多的是取决于一个人内心的想法、认知和愿望。

第三部在小说中所占的篇幅最短,但是含义似乎最为明确,就是主人公他终于决定要离开小城,靠自己,信任自己,或许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帮助自己接住自己的始终只有自己。在后记里面作者引用博尔赫斯的话说——

这番时隔四十多年的重新改写,让我又一次回到那座小城,又一次痛感到这一事实。

正如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所说,一个作家一辈子能够真诚地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为数有限的。我们不过是把为数有限的这些主题,千方百计地改头换面,改写成种种不同的形态而已——也许不妨如此直言相告。

总而言之,真实并不存在于一成不变的静止之中,而是存在于不断的演变和推移之中。这难道不正是叙事作品的真髓吗?反正我是如此考虑的。

村上春树的小说里有一个永恒的主题是失去,在这篇小说里面与之相伴的还有不确定性。书里有一个片段是讲少年在真实世界消失之后,主人公猜测他已经抵达了小城,他想少年记忆力强大,更加专注,更加认真,他似乎能够更胜任读梦人的这个角色。可是他又一想,女孩似乎会像在他身边辅助一样去给少年煮药草茶,为他生火,他们可以一起回家,他心里就会涌出一层淡淡的悲哀。他写这种悲哀仿佛没有温度、没有颜色的水,缓缓漫过我的心,这种感受就像是一片羽毛在心上轻拂,拂过的地方传来些微的刺痛,可是仔细寻找却并没有伤口,但这种刺痛感却一直存在,如影随形,他其实并不像爱真实世界的女孩一样爱小城里的这个女孩,因为他曾经对女孩说过,“我知道你不是她,在这里你梦也不做,也不会爱上谁”。

或许女孩不过是他的这种失去感的具象化的体现,他一想到女孩会对别人做对他做过的事情,这种失去就更加深刻,也更加具有情感上的冲击力。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在读梦这份工作里的主导权和安稳感,更多的是失去了和女孩那种固定的让人安心的交互模式,这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潜在变化带来了强烈的失去感,也是他悲哀的成因。而少年是否能够如他所想的一样胜任这份读梦人的工作,至少此刻来讲还是未知的,所以这份未知与迷茫似乎也会加重他的那层淡淡的悲哀。

这本小说是村上春树在疫情期间创作的,或许当时那种时局的动荡不安以及人内心当中的悲哀孤独在这本书里面也是有所体现的。作者曾经在一次采访中提到说——

“当世界逐渐变得不稳定时,人们自然开始感觉想要逃入一个狭窄的世界。正如这部作品中的故事一样,‘一座与外界隔绝、被城墙包围的奇妙城市’。这个地方可能很好,也可能很坏。虽然我也不清楚,但我想,和现实的‘外部世界’有互动或者往来是有意义的。一座被墙壁包围的城市究竟是好的世界还是危险的世界呢?没人知道答案。主人公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由于没有人知道这个狭窄世界的真实面貌,于是它便成为了一种矛盾的精神寄托。在这一段里面他说没有人知道答案,主人公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又觉得或许他们都是知道的。因为按照故事最终的结局,主人公最后选择离开小城,回归真实的世界,这可能同样也是作者本人的意志。时代带来的不确定性总会让人深感不安,可是人总是有一种更为强大的适应能力,敢于拥抱真实,敢于接受这个世界上任何不确定性的变化。1这并不是出于一种盲目冲动,而是在认清了世界的危险、变化与无法避免的失去和告别之后,依然能够勇敢地拥抱真实世界的勇气,在不确定性中寻找机会,在变化中塑造更为强大的自己,这是生活中很难被人看到的一种孤独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