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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秋园》,这是作者杨本芬老师的一本自传体性质的小说,知道这本书最开始是在地铁上看到很多次有人拿着它在翻,书名的《秋园》两个字也很好记,正好这次回家嘛,路上我就挑了这本书看。它是一本非常典型的女性视角的叙事,书里主要的女性人物是秋园以及她的大女儿之骅,两个人共同撑起了一个飘摇的家。之骅的原型就是作者杨本芬老师本人,在秋园去世之后,她的外套里面翻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短短的一句话——一生尝尽酸甜苦辣,却落得如此下场。“下场”这个词我其实觉得悲哀到有一点难听,可是秋园的一生确实就是这样,一生尝尽酸甜苦辣,在人生的最后却因为摔断了骨头,只能躺在床上,走完浑浑噩噩的最后一程。然后也正是这句话道出了她隐忍又饱满的生命,从贫瘠的土壤中长出来的并不是怨恨,而是责任与担当。生命渺小如尘,也可以坚韧如松,这是女性很特有的一种力量,如涓涓细流,可以浸润一切,同样可以击穿一切。
秋园出生于 1914 年,她的存在就是那个时代女性的一个典型写照。她从小被迫裹脚,嫁给了一个并不算出色的男人,所以要背负一整个家的责任。在她人生的后半段,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不得不拖着这一双根本没有办法走长路的脚,十几里几十里地走,去为生活奔波。她一生怀揣着读书的梦想,可是命运弄人,她一次又一次的与学堂擦肩而过。后来她的大女儿之骅也继承了她这种对于读书的向往,但同样也是在求学路上要么是错失机会,要么是中途被叫停。
这本书是女性视角的叙事,没有刀锋般的犀利去击穿现实,而是在描绘生活点滴的时候将那些岁月忽略的生命片段铺陈开来。而且作者杨本芬老师她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 80 岁的高龄,一个有年纪有阅历,经历过众多的老人在写作的时候展现出来的那种平和,字里行间没有激烈的控诉,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可是就是让人对于这样的苦难更加能够感同身受。这是经由岁月沉淀下的一种平和深沉,这样的人在轻声讲述自己过往的时候反倒比另一个人的歇斯底里更加能够打动人。比如她描述书中一个很气人的角色,就是秋园的丈夫仁受,这个男人说得好听一点是思想传统,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迂腐守旧,他带着几分书生气,外表温和却毫无担当,对家庭的苦难视而不见,他曾经对秋园信誓旦旦地许诺,说自己家境殷实,等秋园嫁过来之后会继续供她读书,可是秋园在跟他来到家里之后,发现如此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人居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人何止不是小康之家,他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家都没有。
后来仁受当上了乡长,本来一位他有一个官职可以让这个家庭的生活稍好一些,可是他这个乡长却当得过于爱民。他并没有通过自己的职务之便谋求私利,可是他的这种清廉反倒给他的家庭带来了很多负担。比如说有一次,一个农民对他哭诉说自己家里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痴傻,所以大部分的农活是要靠二儿子来干,这一次国家要求适龄的青年要抓去充当壮丁,如果把他的二儿子带走家里的农活就没有人干。有一个算是不成文的规定吧,就是一个家庭如果出不起壮丁,也可以出 20 担谷去雇一个人顶替自己家的儿子,农民又说自己家里根本拿不出 20 担谷,仁受听完没有丝毫犹豫地对农民承诺说,你明天担几担柴来吧,以后你的儿子就不用去当壮丁了,他转头找秋园要了钱,买了 20 担谷雇了一个人去代替农民家的儿子。
还有一次他家里来了一个小偷,抓住小偷之后非但没有将人赶走,他还一袋一袋一把一把的给人家抓自己家的柴米油盐。他站在一旁轻声感叹说哎呀这个大过节的谁都不容易,但凡日子还过得去都不会出来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样的人尤其是他自己的家庭也并不富裕的情况下,看他就像看一个愚蠢的疯子,但是这样的人偏偏是一个乡长,又感觉他好像所作所为确实是百姓之福。仁受在担任乡长的这段日子里,一心想着如何为乡民们排忧解难,他散尽家财,连秋园的一些嫁妆首饰都拿去变卖。于是所有的压力苦累支撑这个家庭日常生活的辛苦全都落在了秋园的头上,她撑着这个家,填补仁受的那条爱民之路上对自己的家庭一块块抠出的空缺。
当我们在小说里看到一些这样清正廉洁的好官形象的时候,都会感叹有如此的好官简直是百姓之福,可是这本书它将视角聚焦在了这样的家庭里的女性身上,女性要盘算着节省家用,而且同时受时代的影响,哪怕家里不富裕,孩子也养不活,但依旧会一个接一个地继续生。时代的局限性以及那种传统的多子多福的观念自然没有必要去批判,只是这样子的一个男人,被当作一家之主的男人却并没有考虑自己的家庭状况,只凭着一腔热血就将一个又一个的烂摊子扔给家里的女人,像是在给人对于好官的一个认知撕开了一个长久被忽视的裂缝。这个家庭的真正的支柱看似是仁受,其实是秋园。她不仅仅是这个家庭的支柱,更是那个时代下大部分女性的缩影,在艰难的岁月里用自己的坚韧和付出精打细算,计算每一分钱的落脚处,但是这样的付出却往往被忽略。而正是这种女性视角的切入让这个故事从纯粹的描述时代的动荡以及苦难过渡到家庭与个人,以及家庭与女性付出之间的关系。
所以在读仁受为官清廉的那一段甚至可以说是我看着最难受的一段之一,不停地要控制那种想要骂他看似高尚实则愚蠢的行为。如果他是孑然一身,他家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那他的行为当然无可厚非,也值得赞颂,只是他身后明明还有一家老小需要支撑,孩子们都尚且年幼,而且渴望读书,妻子又是一个裹小脚的女人,她连去参加劳动都没有参加那种工分高的可以打赤脚的体力劳动,后来整个家庭的生计基本上是靠秋园在外教书获得的那些微薄收入来努力地维持。一家人无疑是善良的,仁受虽然愚蠢,但实在也是算善良,而且秋园对他的行为也没有过多的批判,因为毕竟做的也不是恶事。而且在那个年代女性也深受传统思想的束缚,以夫为天。
命运从来不会对这种时代下的善良的小人物有所眷顾,在 1953 年的土改复查里面,尽管仁受早就辞去了乡长的职务,但他这一段过往还是被翻出来,被打上了旧官吏的标签,从此这一家人都背上了成分不好的头衔,转眼就成为了人民的敌人,是那个时代下的一批牺牲品。从那之后一家人的日子就更加难过,除了在饱受饥饿的折磨之外,还要遭受批斗,遭受他人的白眼,被嘲讽是旧官吏和旧官吏太太,最终仁受的生命就在这样的痛苦以及长久的饥饿折磨下逐渐耗尽。在仁受生命的最后他本身已经被饥饿折磨的瘦骨嶙峋,但他却又莫名的肿起来,肿出了一副阔像。肚子鼓胀如同富态的阔老,身上肿的有时一掐仿佛都能掐出水来。仁受身上的毛病一直不少,除了这种思想上的局限性,他的身体也不好,本身就生的一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书生样子,身上还有各种各样的旧疾,基本上体力劳动做不了,脑力劳动也一般吧,家里毕竟是靠秋园教书养活的。
还有一个事件是某天晚上秋园的房间里闯进来一个男人,秋园奋力挣扎与其厮打,终于那个人逃走。等家人们闻讯赶来的时候,仁受带着一把刀过来扔到了秋园面前说你自杀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就用它了结自己,我不想背那个绿帽子。在这之前读到他的一些愚蠢行径,我尚且还能安慰自己他是好心,他毕竟做的是好事,只是这一次确实也没有办法为他再怎么辩驳了。因为这个人他就是思想迂腐,带来了一种扭曲的价值观,哪怕我是因为有一些震惊把那一段来回看了两三遍,也看到他确实是因为不了解前情,把秋园的苦斗误认为成苟合。在之骅和他解释之后,他懊恼并愤怒地说他要去杀了这个人,更加深了他这个懦弱的人设。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善良的没力气,懦弱的没骨气,他所有的正直善良都在一种根深蒂固的无力感下变得像空谈,而这种情况下秋园就越发显得像一株坚韧的野草。她这一生饥寒交迫,生养了 5 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一个又一个的困难都顽强地挺了过来。
我觉得这本书最大的魅力就是在于无论人处于什么心境,什么状况下,读着这些故事,都会对那个时代对秋园的经历感同身受,然后会生出一种特别特别想要好好生活的感觉,让人萌生出那种最原始的对于生存的渴望。我在后来搜这本书的时候看到有一句宣传的话,说她是女性版的《活着》。这句话当然有助于宣传,但我又并不像将它简单地定义为一本性转版的《活着》。尽管这两本书读完之后都会让我珍惜活着这件事情,让我感受到生命哪怕仅仅是在泥泞中努力扎下根都已经足够珍贵,可就将它简单地归类或是依附于《活着》,我觉得有一些不太好,因为它们是站在不同人的角度去描述不同的人生历程而展现同样厚重的生命命题。
这本书是以秋园为核心,里面当然也展示了不止秋园一个非常典型的那个时代下的女性人物。比如说除了秋园之外还有这本书作者的原型之骅,她是秋园的大女儿,从小对读书充满渴望,后来这种渴望甚至成为了她一生的追求。在这本书的代后记里面,杨本芬老师的女儿章红有写说,像她的外婆、妈妈这种在这个时代下无比渺小的女人,哪怕已经被命运抛弃,但她们不可能抛却自己。人永远都比自己想象中坚强,当经历了很多之后可能自己都忘却了一些事情,在拿起笔之后突然它们就像流水一样从自己的脑海里流到了笔下。而在将这些故事书写出来之后,真正的救赎才刚刚开始。
我见过非洲大草原上的牛羚横渡马拉河的情景。对牛羚来说,它们的命运就是渡过马拉河,河水会让它们一再跌倒,只要意志力稍微退却,可能连求生的意念都会放弃。
外婆、妈妈这些被房主到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命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仿佛随时会被揉碎。然而,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柔韧,她们永远不会被彻底毁掉。当之骅——我的妈妈——在晚年拿起笔回首自己的一生,真正的救赎才开始。
故事里还有一个女孩叫小泉,她的身世也非常凄惨,她小时候母亲是被狗咬了,后来得了狂犬病去世。她被送到一户人家,很小的年纪就和这家人的儿子睡在一起。十几岁的时候突然生下了一只“老鼠”,其实是一个还没有发育好的女婴,这个孩子严重发育不良,小泉给她起名叫人王。她就将这个孩子像养一只小动物一样装在口袋里,每天悉心照顾,还真的就将她养活了。在人王之后小泉接连又生下了两个模样端庄的健康的孩子,可唯独只有人王就像一个畸形的异数一样。在这之后也有很多人联系小泉说想要买下人王,买她去做杂耍,可是小泉一直不同意,但是在故事的快结尾的地方,秋园遇到小泉,小泉站在一个桌子边,桌子上是正在做杂耍的人王。这一幕同样描写的很平淡很平常,就像是这一本书里面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人们被生活压倒的片段,只是还是会让人感觉心头一凉,让人看到生活的重压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的压迫一个母亲,让她亲手将她最珍视的孩子交给命运的齿轮。
书里还有一类女性,她们年轻的时候承受着生活的痛苦,长者的折磨,在咽下了很多委屈之后多年媳妇熬成婆,但是岁月却并没有让她们变得宽容,变得善良,而是将她们所遭受的苦难以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传递给她们的儿媳。比如说他们的邻居满娭毑就如此去搓磨她的媳妇春桃。他们这里的人用娭毑称呼年老的妇女,在春桃生孩子的时候,满娭毑假装没有听到,后来春桃的呻吟声太大,满娭毑就拿着一个木棍去敲她的窗户,用尽了那种粗俗的带方言的辱骂的话语。明明都是女人,都遭受过那种生育的苦痛,但是一个经历过的人却能在另一个正经历的时候,用尽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粗俗的让人不忍复述,尖酸刻薄的话语去辱骂另一个人。
女性的这些苦难以及代代的搓磨与压迫实在是难以直面的话题,人们总是偏爱宏大的叙事,认为它们能够展现更宽广的视野,更深沉的思考,于是那些柴米油盐间的小事,这些所谓的家长里短,日常生活的细碎之处就理所当然的被忽视。我们更愿意在平凡的生活里寻找壮阔的可能性,在宏大的命题里面找寻生命的意义,并且企图以此撑起对于生活的想象和期待,可是终归是这些微小的日子构成了我们大半的人生。宏大的叙事固然令人向往,可是它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的循环中难免会显得遥远而不切实际,反倒是那些小人物的叙事,尤其是这些小人物的家庭里那些常被忽略的女性所展现的那种微小而逼仄的现实更加贴近生活的真相。
还有像那种宏大的叙事篇幅里往往一笔带过的所谓“寒窗苦读十年”,在这本书里面也有了非常具体的确切的表述方式,就是之骅终于有了上学的机会。她每天早上要走几十里还是十几里的路去求学,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烧火劈柴,做尽自己能做的一切事情再离开家,因为她想着自己多做一点,母亲就能少做一点。清晨忙完家里的琐事再步行极远的路途去上学,中午又吃不饱,晚上又要走如此远的山路再回到家,依旧尽可能多的帮母亲做事。长久以往她的身体就没有办法坚持,即便她再聪明再努力,可是课堂上不免依旧打瞌睡。她的老师看到她,很关切的询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最近显得如此萎靡。她实话对老师讲,老师心疼的差点流出眼泪,可是又好像没有办法能够帮到她,于是和之骅说,那就把你调到靠墙的位置吧,你困的时候靠着墙或许能舒服一点。
在苦难面前人往往都能爆发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毅力与坚持。之骅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的日子苦,她甚至在寒冷的冬天没有一件像样的棉衣,是母亲用弟弟们垫床的布满尿渍的棉被给她勉强做了一个御寒的棉衣。她也没有棉鞋她只有一双鞋,每天上学如果是下雨下雪她一定要把鞋脱掉打着赤脚走,才能确保她唯一的一双鞋不会湿。这些都没有让她觉得苦,觉得难过,而在老师安慰她说把她调到靠墙的位置的时候她差点哭了。
黎老师一副好难过的样子,说:“等下替你换个座位,换到靠墙那边去,你靠着墙会舒服些。”
之骅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喉咙里似乎堵了东西,眼睛有了雾水。此刻,她才觉得自己好可怜。
当人终于得到那种不带恶意不带歧视的同情目光时,仿佛自己遭受的苦难被放大,好像那些自己一直默默承受的终于承受不了了。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人心的真实的状态,也只有这样的故事细腻又贴近生活,才能够将这样脆弱与坚韧交织的情感表述得如此生动。而且这本书它有很多的力量与救赎是在书中的文字之外,之骅是作者杨本芬老师以自己为原型创作的人物,这本书里面对于之骅的后面的人生只有寥寥几句的介绍,其中有一句说之骅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在那个年代好像是一个村里面出了一个大学生都非常荣耀的事情,他们家里直接出了三个。她的二女儿章红也就是这本书代后记的作者,她已经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章红的出生于 1994 年的女儿秋秋,也是毕业于很优秀的中学,现在好像是在美国做软件工程师。在秋秋的身上看到的是前面几代女性甚至都没有办法去想象的一种自由的、宽广的生活,可以说跨越了很多代人。
如果是追溯到故事最初出现的秋园的母亲,秋园的母亲哪怕很爱孩子,但是没有办法摆脱那种传统思想的束缚,依旧要给女儿裹脚。从秋园的母亲到秋秋,四代女性思想身份地位以及看到的人生的可能性都是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才是生命延续的意义,不断地将梦想传递、交接、丰满、更改,不断地走到更旷达更遥远的地方。书中一代代女性少女时期的梦想里都鲜少见到爱情的踪影,可能是生活的重压让他们无暇渴望浪漫的情节,反倒更加让她们正视那种最本质的需求,就是想要发光发亮,实现自己的价值,想去更远的地方,想要接受教育,想要有更多的可能性和选择权。这种对于成长和独立的追求是她们生命的核心,也正是对这些不断的执着以及代际的传承,才让人感受到那种于生命和不同年代人之间流传的希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