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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之间一种“既爱又恨”的隶属关系 | 《她弥留之际》

今天是波伏瓦的《她弥留之际》,法国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她最有名的作品应该是《第二性》,可以算作女性主义的理论经典,而这本《她弥留之际》是波伏瓦在 55 岁时创作的一本回忆录,记录她的母亲弥留时刻她的回忆以及这段时期的往事。这本书创作于波伏瓦母亲去世的那个寒冬,当时她以为母亲只是简单的股骨颈骨折,没想到半个月后医生告诉她在母亲身体里发现了癌细胞,不久后母亲就去世了,在她父亲去世时他曾经以为能够平静的面对死亡,可是当母亲患癌的消息以及母亲去世的消息通知到她时,她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剧痛。母亲的存在对于波伏瓦来说是一个复杂的剪影,她既是父权社会的囚徒,众生困守在家庭主妇的角色里,可她在家庭里又是个不自觉的施暴者,通过对于子女的强势掌控转移她在婚姻里的压力。她和母亲之间好像一直是一种既爱又恨的关系,可是当死亡步步逼近,波伏瓦的视角也发生了偏移,她不再纠结于是否要和母亲彻底的决裂,而是转而对母亲的观察变成了一种对生命本质的观察,床上的那位濒死的弥留之际的老人也褪去了母亲的外壳,作为人的本质的形态存在。母亲好像变成了一个神圣的受难者,从她的身上能够看到一个普通人以普通的肉身在这个世界遭受着疾病最后给予的折磨,同时也能够从她身上看到无数与她相似的女人被折叠的人生。书里有一段描写说母亲在病床上,在止痛药的间隙,抓着床单大喊可怜可怜我吧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种医疗机械和人性温度之间的一种裂痕。医生对家属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一定会付出全部的努力,可是波伏瓦说这个时候还要延长她的生命,无异于一种虐待。我不知道这是否算作对于一具肉体最后的凌迟,也不知道我们是否在以科学的名义对于一个临终者进行最后尊严的剥夺。波伏瓦看着母亲躺在病床上,她穿着医院的衣服,袒露着肚子,如此毫无遮挡,感觉母亲好像此刻已经不再是母亲了,她只是一具普通的身体。

妈妈穿着一条医院的睡裙,裙子敞开着,她一点也不介意展露她布满皱纹的肚皮(上面有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细纹)和光秃秃的耻骨。“我不再有羞耻感了。”她不无惊奇地说道。“你说得对。”我说,但依然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园。母亲赤裸的身体让我感到震惊。对我来说,没有比这具身体更虚无的存在,但也没有一具身体比它承载了更加丰富的内涵。小时候,我深深地爱着它,青春期时,它却让我慌乱不安,厌恶反感。这个过程是如此典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身体就应该具有双重的属性,既使人厌恶又具有神圣性——是一个禁品。尽管如此,我还是惊讶于我的痛苦是如此强烈。母亲的无动于衷让事情变得更糟;她逐渐地抛弃压制了她一辈子的条条框框,我也认同这种做法。唯有这具身体,因她的投降退让而突然成了一具身体,不再有其他的意义,与尸体无异。

这像是一种近在咫尺的遥远感,就好像如果用显微镜去看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事物也一定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波伏瓦凝视着此刻母亲苍老的裸露的身体,似乎感觉和母亲的距离在物理上缩短到了能够听清彼此的每一次呼吸。可是在情感上好像又构筑起了一道新的无法跨越的隔阂,好像此刻的母亲她就只是一个承载痛苦的容器,她剥掉了所有外界的外在的东西,身份、社会地位甚至于所有的优雅和体面。其中有一种独属于生命最本质的孤独,就是哪怕在你人生的最后时刻,至亲都在身边,可是有一些苦痛也只能独自一人穿越。这种消亡也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哪怕所有人都在面对母亲这个人要离世的情况,可是每个人面对的消亡也都是不同的。

死亡最终会胜利,这些令人憎恨的七篇又有什么意义呢?妈妈以为我们和她站在一起,其实我们早已经走到了她的另一边。无所不知是一种邪恶的才华,我知道牌底的秘密,却留她一个人在远处苦苦挣扎,深陷孤独无助的境地。

虽然说现在的环境好了很多,有了很多的进步,可是我们好像还是避讳去讲死亡以及衰老类似的概念,好像觉得提起这些有时就是一种冒犯。可是当我们避讳谈及死亡以及类似的话题时,似乎就已经忘记了每一个生命都是向死而生的旅人,回避死亡的本质何尝不是逃避对于生命完整性的认知。我们有的时候在死亡教育方面的缺失会让我们情感世界有一块是畸形的,对死亡符号的一些误读会让人们在生活里对很多东西多一些陌生和惧怕。还有我想到我有一些执着,或许也与不能正视死亡以及不能正视死亡类似的概念相关。比如说失去,我好像很难正视失去,抗拒这种生命本质的流露,可是在我看波伏瓦描述她母亲临终前的躯体的这一段我感觉好像有一些过往没有被重视的幻觉,一些被包裹着的东西就被这种最本质的生命状态击碎了。死亡是一种残酷的温柔,波伏瓦在面对母亲临终前的躯体时似乎有一些过往对母亲的印象也被击碎了。

当女儿看着病床上那个曾经强势如今脆弱的躯体,或许会发现曾经一些认为是恨的东西都是一些刺痛。她憎恶母亲的顺从,就像恐惧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同样被规驯过的血液;她眷恋母亲的温度,可是又害怕成为和母亲一样的被生活压扁的人。母女总是太过相像,又总有不同,以前总觉得母女之间的情感应该是无条件的,可是在读完这本书前后的矛盾和挣扎之后发现好像女儿恨母亲,恨得也可能是与她相似的自己,害怕每一次的批判其实是一场自我博弈。女儿眷恋母亲或许是因为某一个瞬间突然感受到母亲是自己无法抵达的被岁月封存的另一个自己。当临终前的母亲不再是母亲,她只是一个剥除了所有身份的所有普通个体中的一个,波伏瓦才突然发现,母女之间的爱恨不过都是在对自己的倒影挥拳。你很她是因为你害怕她像镜子照出自己不想成为的另一个自己的模样,你爱她是因为她是你生命的起点,那些相似的动作,说话的语气,某一个长得无比相像的部位,都是割不断的羁绊。这种复杂到有些拧巴的情感大概就是母女关系里面真实的模样,一边对抗,一边依恋,一边在彼此的影子里寻找自己的路。

在这本书的后面有一句话说,这是一部充满痛苦、柔情、遗憾和矛盾的回忆录。这本书倒是不长,读完之后我还记得最后一段有一句话说——死亡是一种不当的暴力。又让我回想起在阅读这本书的大部分的时候产生的一种想法就是医疗和人性之间的矛盾,可是我们也知道这种问题一定是没有一个确切答案的,不过在阅读这本小小的回忆录的过程里面能够感受到波伏瓦在其中真诚的、浓烈的情感,能够既感受到一种理性叙述的深刻,同时又能感受到感性带来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