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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尔·拉格奎斯特的《迦南大厦》,可能有些朋友对拉格奎斯特不是很熟悉,他是和卡夫卡、加缪、博尔赫斯同时代的欧洲文学巨匠,被誉为欧洲战后废墟上重新垒起的精神堡垒。
这本书里面收录了拉格奎斯特的几篇小说,我最喜欢的一篇是《侏儒》,读的时候让我想到了《地下室手记》,有一种直面人性阴暗的痛感。在这篇故事里面拉格奎斯特让一个身高仅 66 厘米,集各种心理阴暗、病态问题于一身的一个这样的宫廷弄臣作为故事的主角。这个侏儒他藐视一切,藐视爱情、藐视崇高、藐视艺术,甚至藐视人类本身。他极度虚伪恶毒,是人类阴暗面的极致代言人。可是在读着他一些刻薄的嘲讽以及对宫廷阴暗世路的那种赤裸裸的披露的文字的时候,又在这种对于阴暗、对于恶的不是里面又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认同。他替我说出了很多我不敢想,甚至不敢认的阴暗念头,又或者说,就像是现在疲惫不堪但又要嘴硬维持现状的现代人的一种嘴替。这个角色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邪恶和立体,他的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自他童年起就一直伴随着他的如影随形的一种被剥夺感。他自出生起母亲就非常厌恶他,将他卖了换布。宫廷的生存法则对他来说更像是毒药,侏儒不仅仅代表的是一种生理上的矮小等等的特点,更是一种被钉死的社会位置。他的身体好像不是他的,只是他人取乐的一种道具而已,好像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用自己的不正常去衬托他人的正常和优越。
侏儒是赠给亲王、教皇、红衣主教的礼物,也是可以交换的商品,这是我们这族的传统。我们这族并无祖国,也无父无母,我们在任何地方出生,由那些赤贫的人、最惨的人秘密生养——这些陌生人啊。如此一来,我们的种族才不会消亡。一旦这些陌生的父母发现他们生出的是我们种族的人,就将我们卖给强大的亲王。侏儒啊,就是要以其畸形愉悦王公贵族,成为他们的小丑。我的母亲就是这么做的,当她发现生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就厌恶地转过脸去,可她并不知道,我其实来自一个古老的种族。我被卖了而是斯库多,她用这钱购买了三腕尺布和一条牧羊犬。
二十斯库多或许在贵族眼里连一个首饰的零头都比不到,但是却能买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他写的用卖他的钱去买的东西很有意思,布是可以蔽体的,牧羊犬是可以护院的,它们好像都有非常清晰可见的用途,可是和这两个物件相比,侏儒的这个商品的用途甚至是比布和狗更加可笑的取乐。他说我来自一个古老的种族,或许这可以算作是他对抗这个将他商品化、将他工具化的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希望的铠甲。就算所有人都拿他当小丑,可是他自己知道他有来处、有血脉。可是这个铠甲又太脆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侏儒他的来处,他的血脉。所以这种自我认知与现实的割裂,比单纯的压迫更会加剧他的心理扭曲。他恨所有消费他畸形的人,他恨这个不承认他人身份的世界,甚至连他畸形的身体都成了他恨的一部分。被剥夺了爱与理解的灵魂,一步步被逼到只能用仇恨取暖。他对于很多人类情感和行为的认知就像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简化,他厌恶亲密,厌恶人类性行为,厌恶人的二重性。他不理解为什么人能做到爱与恨交织,崇高与卑劣交织,他认为这些是矛盾的、虚假的。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真正体会过人与人之间亲密的连接,没有体会过正常人之间的交往,所以才会厌恶人类情感的常态,同时也选择性的忽略这些真实的人的行为和情感里面藏着的真实的人的温度。他有一段对于爱的定义,他说——
爱情是方死方生的东西。爱情一旦消亡,很快就是腐烂,化为沃土,孕育新的爱情出来。于是,上一段死去的爱情在新一段爱情中延续着它的秘密人生,如是,爱情也可称为永无死亡。
他把爱情从非生即死的绝对框架中放了出来,认可爱的循环生长,不把结束当终点,而是视作一种转化,就像花谢了不是消失,而是化作泥土的养分。那些曾经的爱和因爱产生的碎片会腐烂成更温润的东西,它在生命里有一种延续性,像流水始终在流,那些流过的痕迹,无论深浅,都是它永无死亡的证明。字里行间就让我想到了一些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尤其是在阅读地下室手记时的感受。刺痛后是清醒,赤裸的表露下是极致的真实。
还有一篇是《海上朝圣客》,如果说《侏儒》这一篇是向内挖掘人性的暗流,那《海上朝圣客》这一篇就是一场向外追寻意义的冒险。这篇的故事性很强,情节看似充满戏剧,也可以说有一些狗血,但是它本质是对人生方向,对于信仰本质的一种追问。故事的核心人物乔瓦尼神父他从小就被母亲送到了神学院,一路按部就班成为了神父。出事之前他安于这种生活,并且深信自己信仰上帝,他就像是那种从小被某种思想或某种路径规训的人,然后一路听话长大按部就班,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真正的深入思考过自己的信仰和人生路径的选择,那在面临一些现实的诱惑与冲击的时候,在站在这样新奇的人生支线面前就很容易难以自持。他的母亲丈夫早逝,儿子就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对儿子有一种过于强烈的占有欲,而且她似乎将儿子视为贡献给神的祭品。所以当儿子和一位贵妇有私情的事情暴露出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背叛,她甚至选择用毁掉儿子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愤怒。乔瓦尼有一句感悟是说通常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发现自己的至亲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就像是现代亲密关系中的一些控制与伤害。这些控制与伤害持久的存在,又是持久的让人难以启齿。
与乔瓦尼产生私情的那位贵妇嫁给了年迈的富商,她物质无忧精神却极度匮乏,她对于乔瓦尼所谓的挚爱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一种精神投射,她频繁的去教堂祷告,看似是寻求上帝的指引,可似乎只是麻痹自己,想要借此逃离婚姻的冰冷和自己真实的欲望,又很难说这种借助精神寄托来逃避精神困境的状态是不是任何时代或者说尤其贴近当下时代人的的一种普遍的精神困境。故事里面年轻的神父乔瓦尼在教区遇到了这位虔诚祷告的或者说看起来虔诚祷告的贵妇人,被她吸引,可能是他自己认为他们两个是灵魂的吸引从而产生了共鸣,然后走到了肉体的交融。可是这段关系注定是禁忌的,见不得光的,直到事情暴露,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被众人所知,调查团介入之后,贵妇的证词让她显得非常的无辜,而乔瓦尼则承担了所有的罪责,圣职被停,身败名裂。
正是在这样极致的崩溃、崩塌之下,乔瓦尼选择登上了一艘臭名昭著的海盗船。这艘船上全是亡命之徒,在这里的生活粗糙、残忍、血腥,可是这个环境对于乔瓦尼来说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他觉得至少这里不是一个谎言汇集之所。船上的糟糕是确定的,真实是看得见的,最重要的是他逃向了大海。
不久之后,我来到这艘船上,总体而言,我在这里过得很自在。虽然生活粗糙、残忍、血腥,众人也不全然坦诚相对。但至少这里不是一个谎言汇集之所。到了海上,这无边无际的海对一切漠不关心,对一切毫不计较,无善无恶,无神无宽。超脱人性之外。这实在再妙不过:只有在这种环境里,一个人才能真正地了解人为何物。
我们怕的从来不是生活本身的粗糙,而是关系里的虚与委蛇。比起在虚假的体面里面猜度、内耗,人往往更加愿意拥抱一个更加确定的不完美。因为诚实的糟糕它的底色至少是真实,而那种虚假的体面下面往往是一种随时会崩塌的位置。乔瓦尼选择漂泊海上,或许会狼狈,但是比起在谎言和虚假中挣扎,至少这个选择会带来一些确凿的、确定性带来的安宁感。这个故事的精髓远不至于它是一个充满激情与背叛的戏剧,它揭示了人一生的常态,决定性的重大事件往往只占漫长人生的一瞬,而人生中绝大部分的时间就如同漂泊在茫茫大海上,充斥着琐碎、枯燥甚至迷茫。
书里有一句话说,我们总是把目标当意义,把意图当人生。我们说着人是可以离开轨道的,可是多年的轨道生活将人早就磨成了一种只能在轨道上行进的火车,真的要脱轨反倒又会迎来一种更深的迷茫。我们追逐的爱、远方、精神欲望,都最后都不知道到底那是我们要奔赴的终点,还是只不过是一个个必将路过的站点。不过《海上朝圣客》这个故事更深层的慰藉或许在于它告诉人们即便经历了再深刻的崩塌,生活也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你。就像乔瓦尼经历的风暴足以将他拆碎崩溃,可是他最终选择驶向更辽阔的海域。大海这个超脱人性善恶的存在平静地包容他所有的错误和遗憾,就像生活本身也会吸纳和包容所有的过往,关键不在于永不犯错或者永不迷茫,而是如何度过那些看似平静的岁月。这决定了人在面对真正的危机时是否有长久保有的勇气与镇定,让人即便再最狼狈的情况下也依旧有重新认识自我,更加深刻的认识人性的可能。
作为一个对圣经故事,对欧洲历史、神话背景知识储备不够深厚的人来说,每一篇之前的导读可以说用处很大。拉格奎斯特的作品里面大量借用和重构了宗教、神话、历史素材,比如说《大盗巴拉巴》取材于圣经的边缘人物,《女先知》里面融合了古希腊神话,还有《侏儒》里面细说文艺复兴的部分。如果没有导读的铺垫,理解故事的深意,可能会遇到更多的障碍。而且里面的插画也很符合文字给人的感受,采用的是插图,是科尔浦拉夫的插图,他的风格受欧洲古典版画的影响,线条细腻,充满张力,完美呼应了故事当中的那种沉郁、神秘,甚至称得上阴郁的氛围,极大增强了沉浸感。书中描绘了人性的复杂、信仰的困境、存在的荒诞,可是直面这些阴暗与困境并不是为了让人感到绝望,相反在直面这些恶、困顿、迷茫之后,反倒能对自己的生活现状产生一种奇特的清明。
随着时光流转,这位文学巨擘的经典之作也并未沉寂,阿拉法文化将拉格奎斯特的作品整合,收录于这套《迦南大厦》的作品集之中,目前是众筹的特装版限定套装,一共 9 本,收录了 7 部长篇和一部短篇集。另外特别定制收录了之前提及的《迦南牧人书》。这套作品里不仅包含著名的毒舌畅销书《侏儒》,更有助他问鼎 1951 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他的巅峰之作《大盗巴拉巴》,探寻人类在残酷现实中找寻生命意义的著名的找寻四部曲《女先知》、《亚哈随鲁之死》、《海上朝圣客》与《圣地》,其晚年的封笔之作《希律王与米利暗》更是借助真实的历史人物故事,谱写了一曲爱与权力纠缠的悲剧之歌。唯一的短篇合集里面囊括了 19 篇风格各异,包括那些邪恶故事在内的代表作,展现了大师叙事惊人的广度与深度。如今的时代人们需要的早就不是廉价的安慰与虚幻的救赎,我们更渴望在这个迷惘的世界里保有一丝清醒,希望在认清世界的荒诞与残酷之后依然保有勇气。正如拉格奎斯特所说,上帝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能够直面自身的痛苦与迷惘,并且在这种直面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踏实的清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