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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会销蚀世间所有人为的颜色,包括最深刻、最经典的爱恨情仇 | 《风声》

今天是麦家老师的《风声》,这是一本算得上标杆级的谍战小说吧。讲的是在抗战时期一个代号老鬼的地下党员是如何在裘庄这一个封闭场景里,在日军和汪伪特务的眼皮底下把关键情报传递出去的故事。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叙事张力吧,读着很有代入感,而且里面对一些空间、场景、人物,还有细节之处的描述也都特别好。在看原著之前我看过这个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是我朋友推荐我去看玉梦 CP,感觉在电视剧里面好像整体都会感觉更加的温情一点,而原著小说它可能更加强调一种冷静、洞悉全局的叙述感,像是站在暗处看着层层博弈。层层迷雾一层一层拨开,每一层好像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这本小说它分为三个章节,东风、西风和静风。在第一张东风里面讲的是日军特务机关长肥原查获了一封关键情报,说地下组织的老鬼就藏在军机处的 5 个人里,他们分别是行动队长吴志国、译电科科长李宁玉、科员顾小梦、机要处处长金生火和秘书白小年。于是肥原把这五个人软禁在封闭的裘庄,企图逼老鬼暴露或现身,随后他又连同特务处长王田香对这五个人实行了一系列的威逼利诱、严刑逼供等手段,最后他们认为最像老鬼的是永远表现得冷静理智,个性极强、高傲、外冷内热的李宁玉。书里有一段描述李宁玉——

王田香听了,兀自笑道:“白小年啊,你惹着她了。”转而对肥原解释说,“这就是李宁玉,脾气怪得很,她平时跟谁都不来往,只跟自己来往,很没趣的。但你一旦惹了她,她就会勃然大怒,说跟你翻脸就翻脸,没顾忌的。”

真正的老鬼确实是表面冷静、一直在找机会传递情报的李宁玉,最后她见身份即将败露无法脱身的时候,她选择服毒自杀,以保信息还有机会传递出去。她死后留下三封遗书,一封给她的领导张司令表明忠心。第二封写给肥原,算是一种精神层面最后的宣战。最后一封写给她的丈夫,还额外留了两幅画给他年幼的孩子们。肥原检查了李宁玉的尸体,同时也检查了那些信件和画,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信息,于是就让李宁玉的尸体和这些信件流通出去。但是没有人想到画里面不起眼的那些高高低低的小草是摩斯电码加密过后的情报。

这则电报的内容是:

速报,务必取消群英会!

据我所知,三十年前,去邮局发电报,一个字是七分钱,标点符号算一个字。要发这一份电报,邮局收费顶多也就是一元钱多一点吧。但李宁玉为了发送这份电报,付出的却是年轻又宝贵的生命。当然,它的价值也是天大的。

这份情报最终送出为组织躲过了一劫,可是在西风里面故事的叙述却和东风里面有很大的差异。西风的篇章就是以顾小梦的视角颠覆了东风里面李宁玉是唯一老鬼的单一叙事。作者写他在完成了东风的所有文稿之后即将出版前他收到了顾小梦原型人物的抗议。对方声称自己才是最终送出情报的关键人物,如果小说就此出版,她就会发起阻扰甚至诉讼。于是作者也就是叙述者“我”,前往顾小梦原型人物所在的台湾,听她讲述故事的另一种版本。顾小梦说她是重庆军统安插在汪伪政府里的卧底,在裘庄被软禁期间,她和李宁玉同住一屋,两人的感情还蛮好。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像一对冤家啊,见面就干架。你可能会以为,她这么对我一定让我恨死了,不,恰恰相反,我反而对她有了好感,奇怪不?其实也不奇怪,我从小到大身边都尽是一些讨好我的人,像她这样冒犯我的人很少见。物以稀为贵啊,她不按常理出牌,对我反而是一种刺激,让我觉得好玩,有意思。

……

其实,我跟你说,冤家是很容易成为朋友的,一种类型的人喜欢与另一种类型的人交朋友,就是这个道理。我和李宁玉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我常说,她是南极的冰山,寸草不长,没有色彩,冷得冒气,没人去接近她;我呢,哈哈,是南京的紫金山,修成公园了,热闹得很,什么人都围着我转。

一次偶然,她发现了李宁玉用药壳子传递情报的秘密,可当她拿到带有情报的药壳子打开时,发现里面的字迹竟然非常像自己的,于是她感到又惊又怒。惊是因为一旦被发现或许卧底的罪名就会被安到自己头上,而怒是因为她自认为待李宁玉不薄,李宁玉却如此陷害她。但李宁玉何其聪慧,在顾小梦与她对峙的时候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顾小梦,并且让顾小梦最终帮她传递情报。在决意自杀前,李宁玉对顾小梦说,她给孩子们画了一幅画,画上是高高低低的小草,密码就藏在这些小草里,小草的高低长短对应着不同的摩斯电码。但李宁玉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要把密码通过这幅画传递出去,而是要让顾小梦对肥原揭露她藏在这幅画里的密码,以此换取肥原对顾小梦的信任,好让顾小梦能够将药壳子中的那份情报再次送出去。

这一章读完还会有一些待解的谜题,比如说为什么顾小梦在提到潘老的时候会有一种抗拒,或者说一点小小的嫌恶。还有一些物证像顾小梦那里的梳子和钢笔到底是不是李宁玉的遗物,以及肥原到底有没有可能真的让无论是尸体或是一些遗物,还是真正的情报以及容易携带情报的人如此轻易的流出裘庄。这些疑问都透着一种不确定性,但或许这也可以说明所有的叙述都没有和真实的人性割裂、背离,因为即便是在极端的情况下,人性依旧是复杂多面的。

最后一章静风它或许就可以说是对于前面东风和西风的一种补充和解释,相当于是不全了前两篇里面的留白。

静风一词是气象专业术语,通俗地说,就是无风的意思。其实风总是有的,有空气流动就有风,只是当这种流动小到一定程度:<0.2 米/秒,我们感觉不到而已。人的知觉很有限,很多东西我们看不见,听不到,感受不到,但它们就潜伏在我们身边,甚至比那些有目共睹的东西还要影响我们的身心。

我把本部称为外部,不是玩花哨,而是想表明:有关李宁玉的故事已经结束,本部说的都跟该故事无关。跟什么有关?不好说。我觉得,除了跟那故事无关外,似乎跟什么都有关,杂七杂八的,像一出生活,什么事都有,就是没有连贯的故事。

有人说故事是小说的阳面,那么这就是阴面了。

比如说在这一章里面讲到当时顾小梦和潘老结了婚并且生养了孩子,但是在潘老共产党员的身份暴露之后,顾小梦并没有选择加入他,而是自己流产了当时还怀着的一个孩子,辗转逃到了台湾。这一章也披露了肥原个人的完整背景,他出生于日本的汉学世家,青年的时候深爱中国的文化,曾经还为避免西湖被炸毁出了力,可是在军国主义的洗脑下,这位原本仰慕中华文化的学者最后变成了斩杀中国人的刽子手。这种人格的裂变何尝不是战争对于人性彻底毁灭的一种隐喻。

还有关于老鳖的这条情报线也得以理清,老鳖原本是顾小梦在交接信息的时候接收信息的地下联络员,但是他的真实身份是日军之前抓获的老汉,也就是钱虎翼的二太太。所以二太太身份的暴露或许也可以看作是增加了顾小梦的叙事的真实性吧,也可以从这种层层叠叠的人物关系还有不同的身份里面看出当时的地下联络员他们身份之复杂、任务之艰巨。

在静风这一章有一句话它说“时间会销蚀所有人为的颜色,包括最深刻、最经典的爱恨情仇。”记忆难免会被篡改,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那么何为真何为假,尤其是在这种多视角的叙事里面,真相只会更加的扑朔迷离。但是在这种有漏洞并且不掩饰漏洞的情况下它反倒更加增添了一种真实感,毕竟人的记忆原本就是不可控的,没有办法做到绝对的精确。这一章里面或许最值得一说的就是它的不完美,而不完美或许是最真实的真实,它有人物动机的复杂,有多元的意识形态,以及各种摸得到摸不到规律的人物的情感和逻辑还有行事方式。无论是肥原从学者到刽子手的转变,还是说顾小梦最终答应帮李宁玉传递信息,里面的缘由、疑问都值得反复琢磨。而琢磨出的所有的可能性似乎都可能存在,也可能同时存在,毕竟人从来都是复杂的,所有的想法也不可能都是单一的维度。

在书里面麦家老师的叙事方式也可以说多次的打破一种壁垒,读完之后还有一个感触,就是无论怎样的英雄人物其实都是普通人,或者说是扎根在普通人的维度里做出了不普通的事情。时势或许推着他们站到了特殊的位置,可是他们的本质也是人,他们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神通广大。就像老鬼,大家都以为她无所不能,心思深沉,但其实李宁玉在传递信息的时候谁能知道她有多大的挣扎,有没有恐惧、恐慌,甚至在面临质疑和威胁的时候她到底是如何能够一直保持冷静和理性的思考。她的所有谋划都是来自于步步推算,可是难免也会有漏洞,面对人性的博弈,她也做不到全然的掌控,最终也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还有在阅读故事的时候有一个很特殊的感受,就是好像感觉它的叙事打破了某种壁垒。嗯可以说是跨越次元又可以说混淆了一些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就是在章节的末尾或是开篇里面会夹杂一些叙述者的自述,夹杂一些那种作者的视角。这是我在最初看到这个叙述者“我”的时候我会疑惑他到底是麦家老师本人还是他虚构出来的一个参与这个事件,主要叙述这个事件的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会更加的让人意识到这些故事虚构的本质,同时又难免会陷入一种真实和虚构的界限的怀疑。然后这一份矛盾又会感觉特别贴合这本小说最后让我感受到的那种不确定感,而这份矛盾又很贴合在最后一章里面让我感受到的那种不确定性。哪怕是创作者,无论是哪一层的创作者,他的创作不过是一层又一层的叙述,他还原的真相并不绝对。而每一次的叙述本身似乎也都带着一种不确定性。

从大背景看,一九四一年的中国乃至世界令人绝望,二战局势未明,人类处于硝烟不绝的乱世。从小环境说,美丽的球状其实是个人间地狱,人人在找鬼,人人在搞鬼,恶对恶,狗咬狗,栽赃,暗算,厮杀,人性泯灭,兽性大发,而真正的“老鬼”,身负重任,却深陷囹圄,内无帮手,外无接应,似乎只能忍辱负重,坐以待毙。眼前大限将至,她以命相搏,绝地反击,总算不辱使命,令人肃然起敬。殊不知翻开下一页,有人跳出来,把她舍生取义的故事推翻,形象打碎,一切归零。这是多大的绝望!空间的裘庄转眼变成时间的裘庄,我们都身处裘庄里、迷宫里,看人在时间的长河里不休止地冲突、倾轧、厮打,不知谁对谁错。

“我”费尽心机,明访暗探,仍不知所终,甚至挖出来更多令人心寒的“史实”。

所谓“史实”,却始终虚实不定,真相不明,像远处传来的消息,我要的就是这个,不确定;历史像坐地而起的风声一样吊诡,人云亦云,真假难辨。教科书上的历史是确定的,但果真如此吗?书上的历史其实是真实历史的驯化版,化妆过的——不是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刻苦提出质疑,希望读者学会怀疑,因为怀疑的目光更接近真实、真理。

文学并不需要还原史实,似乎只要做到好好讲述就可以。在最后这一段作者的自述里面有十足的张力,也引导着人忍不住去想,历史记忆与文学表达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距离,又有怎样的关联?保持思考,保持怀疑,保持冷静和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