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出身，但有权并可以选择自己出路 | 《人间信》

今天是麦家老师的《人间信》。提到麦家老师你首先会想到什么呢，是经典的谍战小说，像《暗算》、《解密》、《风声》，又或许是兼具文学性与畅销度的《人生海海》，麦家老师的每一本书都成就斐然，获奖无数，其中《人生海海》更是销量突破了 400 万册，很多读者从中汲取力量，找到共鸣。近些年来成长环境和家庭氛围对人的性格以及处事方式的塑造作用备受关注，理解过去，治愈伤痛，找寻通往幸福平静生活的道路，似乎是当代人的生活的主旋律之一，然而时代发展，人们的虚拟生命逐渐比真实生命更加绚烂多彩，交流沟通的成本日益降低，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却越发脆弱，理解和共情更加成为了一种稀缺品。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们急需找到一个出口，找到一种慰藉，而这本《人间信》或许就是麦家老师的出口。“如果说人生海海讲的是天下事，那人间信讲的就是麦家心里的事”。

这本小说的书名我就很喜欢，人间信，它可以理解为是一封寄往人间的书信，书信本身就是一个会让人感到热泪盈眶的词，会写着很多朴素的愿望，真挚的情感寄送到我手上。麦家老师有一句话说，家是人在世间的信约，予人牵制，又系着希望，也可以将书名中的信理解为一个单独的名词，是一种承诺，一种牵绊，是彼此之间哪怕不说话也能够理解对方的意思。而这种默契就来自于血缘的纽带。《人间信》它是一部以一个家族四代人的爱恨情仇为脉络展开的小说，与此同时它还展现了半个世纪的时代变迁，和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些人在家庭困境、家庭关系以及人生选择方面的挣扎与成长。

故事发生在双家村，以小姑上吊这一沉重的事件开篇，小姑是龙凤胎中的妹妹，是家里多余出来的女儿，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里，用奶奶形容小姑的话说她就“像个屁，我都不晓得生了她”。小姑选择上吊自尽，虽然被她的哥哥也就是股市中的主人公的父亲救回来，但因为上吊带来的后遗症，她的舌头时不时会从嘴里掉出来，最终不堪忍受他人的嘲笑，不久后就因肝气郁结去世。与小姑不同，父亲他是一个对自己对他人都毫无要求，也毫无责任感的人，他有一个绰号叫潦坯，用以形容一个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务正业。

几乎体现了他时时处处的样子，一生的样子，就是没样子，样样不争气，事事倒霉头，时时处处都在潦，是个十足潦坯。潦坯不时恶人，不是混蛋坏蛋，不是狼子野心、杀人越货、伤天害理、十恶不赦。潦坯的意思是多重的，有边又没边，但总的说是指一个人做事吊儿郎当、不努力、做人轻浮、不成器，对自身没要求，对他人无责任——这种人且专指年轻男人、后生小伙子。

父亲一生拥有众多绰号，如果说最贴切的是潦坯，那影响最大的是“日本佬”。父亲在 15 岁的时候被日本人当作挑夫抓走，明明是被抓去干苦力，回来时却感觉父亲像是受了培训，张口闭口一堆八个压路之类的日语，也难怪别人都叫他日本佬，只是主人公作为他的儿子，却无辜受到牵连，天天被人叫做小鬼子。父亲潦坯这个称号中多少还包含着一些浪的意思，父亲喜爱打扮自己，每天把自己弄得非常显眼、骚包，在略显土气的双家村，他可谓是骚浪的独树一帜，也正是因为他这幅好皮囊，赢得了母亲的芳心。主人公的爷爷去世之后，这个家基本就是靠主人公的母亲和奶奶两个女人撑起来的。奶奶一直对父亲日本佬的称呼耿耿于怀，父亲向来满口谎话，大家都以为这个日本佬的称呼只是他人给父亲扣上的一顶脏帽子，然而后来政府调查才发现，在父亲被抓走的那一年，他目睹了三个孩子因为打闹掉进了水里，两个孩子是村民的儿子，而一个小男孩是日本人的孩子，在三个孩子里他维度把日本人的孩子救了上来。原本这件事无人知晓，但当年他救下的孩子后来成为了大老板，想要找到父亲报恩，于是这反倒成为了揭发父亲的罪状。平日里稍微有些事情就大哭大嚎的奶奶这次却出奇的安静，夜深人静时奶奶悄无声息地上吊了，但因为绳子被老鼠咬坏，万幸没有死成。大家好不容易把奶奶安抚下来，让父亲在奶奶跟前数家法，也就是变相地看着奶奶，只是母亲一再叮嘱父亲千万不要睡着，父亲还是睡着了，于是睁眼发现奶奶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对于主人公来说最疼爱他的奶奶的失踪，加上后来被人围殴时父亲赶来二话不说却扇了他两个巴掌，这两件事彻底打碎了奶奶和母亲在他心里构筑的“打是亲骂是爱”、“父爱如山”的神话。他彻底被激怒，向公社刘主任举报，揭发他父亲是个赌鬼，父亲被判处有期徒刑 8 年，他也因为这次的大义灭亲由食堂的临时工升为了门卫正式工的工作。他原本以为门卫工作光鲜亮丽，可是上任不久就赶上放暑假，整个学校空无一人，偶尔刘主任和二哥会来看他，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过节一样——节过完了平常的日子却显得更加难挨1，“如同黑被白衬得更黑”。

他某一天当值时莫名其妙被人捅了一刀，他猜测捅他的人时二姐的男朋友，是出于他举报自己父亲的不孝行为的一种惩罚。既没有证据，又不想揭发，于是他汇报了错误的信息，但是每次当值的时候依旧倍加小心，而且找到机会就会在警卫室里健身，健出了一身腱子肉，随后报名参了军，之后的人生可以说他一步步稳扎稳打，逐渐走向他的光明灿烂。

革命让他深深懂得一个道理：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出身，但有权并可以选择自己出路，既然自己出生在一个黑暗的反动家庭里，他必须一刀切，斩断情缘、大义灭亲、赶尽杀绝、不遗后患。这是一种致命的疾病，他却利用这疾病，让它变成杠杆，令人绝望地撬起一条不归路。

这本小说有众多的主题，在主人公的视角下无疑是自我救赎与成长，通常而言都说父亲是儿子成长路上的标杆，但是他在这样的家庭里，在这样的父亲的阴影笼罩下，他能够从自己泥泞的生活里走出这样一条光辉的道路实属不易。像书里所写，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路。他靠着举报自己父亲的大义灭亲为自己谋求了符合革命道路的光辉前程，但难免又背上了一个不孝子的骂名，在那个落后的小乡村以及精神方面比较落后的时代，他的行为不仅是背叛了父亲，更是背叛了这个家庭的所有人。由此也涉及到了第二个主题，就是对家庭关系的思考。因为这个家庭人物众多，爱恨交织，令人感觉神奇又感到慰藉的是，哪怕失散决裂，彼此误解，可是亲情的纽带依旧坚韧，一就像一个无形的绳一样，把所有的人拴在一起。第三个主题大概就是探讨一下主人公举报父亲的行为到底是对是错，因为举报他父亲赌博这一行为一定是正义的，但是难免又有不孝之嫌。

故事中的父亲可以说人设很稳，在让人失望这个方面从来不让人失望，他每一次都说会改，只是从来没有改过，甚至牢狱之灾也没有办法改变他。他的结局是出狱之后前往日本，投奔了当时他拯救过的后来成为了大老板的日本人，最后死于过量嗑药。主人公在听说了父亲的死因之后，没有感受到什么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快慰，因为父亲这样潦倒的死法，这样不堪的死法仿佛更加证明了他的革命是对的，他的激进的想法是对的，他大义灭亲的举动是对的，这是对他的自认为正义且正确的举动的一种肯定，不过这也反映出他内心深处对于家庭情感的破碎以及对父亲复杂的怨恨情绪，这一点也很好的证明了人性的复杂。

在主人公身上还有很大一部分不被看见不被承认的青少年生长痛，这一部分与麦家老师自身的经历也有关系，童年时父爱的缺失让他在书写畸形的父子关系时格外能够引人共鸣。主人公父亲扇他的两巴掌是父子关系决裂的导火索，引燃了日常生活中无限堆叠的悲愤的燃料，例如因为有这样不着调的父亲，主人公从小要被迫承受讥讽、嘲弄和背叛，也因为父亲的存在，他的这些情绪完全无从倾诉，他从小身边没有一个优秀的同性做榜样，告诉他如何做一个男人，这让他在很多时候面对问题面对困境的时候都是困惑的，不确定的。尽管母亲和奶奶的爱能够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可是他的是非观依旧是动摇的，面对问题时很难分辨正确与否，很多时候是凭借着一股少年冲动在做事情。幸运的是他这一路没有遇到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不过他有的时候在面对给予他一些帮助的人时全身心的信任，很容易为未来埋下隐患。

在这个跨越漫长时间和广阔空间的故事里，主人公的经历无疑是让人感到糟心的，可是与他的姐姐妹妹相比，他又实在是幸运。父亲不靠谱，他作为儿子尚有反抗的余地，可是家里的女孩们却仿佛被命运遗忘一样，沉重的时代背景下，她们能做的选择无疑是逃离，而她们的逃离之路的选择也充满了沉重与苦涩。她们被剥夺受教育的权利，主体性的丧失让她们只能在家庭的漩涡里打转，思想同时也被禁锢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他们所面临的困境让她们做出的逃离的选择每一步都极其艰难，在那个男性都举足维艰的时代里，女性更是每一步都像在荆棘丛中跋涉，脚下的路布满了更多的尖刺与坎坷。

在故事的结局，母亲被肝病夺走了本就不长的生命，母亲的肝病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爆发的，而病灶或许就是父亲，又可以说母亲的肝病的病魔是在与父亲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悄然缠上了母亲。在主人公的记忆里，有一副画面让他记忆深刻，就是母亲在拆送给父亲的定情信物一件毛衣。母亲对那件毛衣拆了织，织了拆，母亲这一生从来没有哪一刻对父亲有过如主人公对父亲一样的，恨不得将其吃肉扒皮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恨意，可以说母亲是因为爱甘愿束缚了自己的手脚，她选择独自咽下所有的苦涩，然而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思维局限。以夫为天的观念在母亲的身上彰显得淋漓尽致，每当有人提起父亲，都会说他是潦坯，他是一个败家子，不着调，可是提到母亲都会对着主人公感叹说，幸亏你还有这样的一个好母亲，幸亏你父亲还有一个好妻子。可是在这样的话语里，父亲还是父亲，只是母亲从来没有她自己，最后回望主人公这一路走来的历程，那一条用屈辱、反抗、斗争铺就的通向光明的人生路，而这其中又掺杂着无尽的悲伤、背叛、父亲的阴影以及来自家人和道德层面的指责。然而站在故事结尾处思量，又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主人公在命运岔路口，做出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在那个当下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一次抉择，或许无论途中经过多少迂回曲折，做过多少决定，最终的结局仍未逃脱出命运划定的范围。

麦家老师在创作《人生海海》的时候有一句感悟，他说他要通过乡村小世界写命运大世界，或许《人间信》里面的故事也是这样，从乡村写出了命运。命运的影响力如影随形，广泛而深刻，个人选择在命运编织的大环境里受到诸多因素的限制，不过在某些关键节点，依然有能够挣脱命运部分限制的力量，即便有命运的无形推动，命运与个人选择的交织的过程依然彰显了自主性的重要，正视命运不逃避不畏缩，同时也正视在这个充满变数的世界里能够做出的每一次选择，因为“人生无处可逃，唯有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