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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余华老师的《在细雨中呼喊》,这是一本以时间为经纬编织的小说,没有具体的时间轴,书里的语言也就像书名的细雨一样,绵绵的密密的但没有空隙地砸过来,浸润书中人物的孤独,命运的荒诞以及存在的无力感。书里面没有宏大的叙事,讲的都是小人物在家庭和时代的夹缝中挣扎的碎片。主人公孙光林的成长历程就像是在一场雨幕里独行,尽力的呼喊但喊声却时常被雨幕吞噬。这本小说很苦,而且很多地方苦得荒诞,但在苦之外,他这种冷峻的笔触又表述出人性在荒诞之外的一种觉醒和沉沦。
书里我感触最深的一个主题就是孤独,孤独是被遗弃者的生命底色,也是孙光林的原罪。其实很多人并不是真正的遭遇了遗弃,这种被遗弃感更多的是来源于心理上的一种无依无靠。孙光林在 6 岁的时候被送给了王立强夫妇,即便他在王立强夫妇家能够获得比在自己家更多一些的温情,但他毕竟是别人婚姻的产物,是一个随时能被抛弃的东西。5 年后他再回到南门,此时血缘关系已经无法让他再融入这个家庭,母亲忙于家务,父亲沉迷寡妇,兄弟们视他为累赘,他的祖父甚至张口就是诬告并且以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回到这样的环境里对于孙光林来讲精神上更加的匮乏,甚至于可以称得上是精神上的一场流放。直到朋友苏宇的出现终于短暂地照亮了他的孤独。他和苏宇友谊最真挚的升温点应该就是他们彼此坦诚对于生理问题的困惑,苏宇的一句我也一样让孙光林直接红了眼眶,发现原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共鸣者。主人公孙光林在见识到一些生理方面的问题的时候,他会首先对此感到耻辱或愧疚,这些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是因为他并不了解,所以他以为不正常,没有人天生会知道一切,尤其是常常以孤独为伴的人,更加需要一些引导和指引。可恰恰又是这样的人封闭了自己和外界交流的许多窗口,于是有一些指引除非是很强硬的来到他身边他才能接收到,不然只会陷入一种死循环,就是对很多正常的东西理解为不正常,而后又因为敏感自我攻击。这些可能不仅仅是个体的生存困境,也可能是整个社会在关怀和引导方面都缺失的一小块。朋友苏宇原本能够将孙光林稍稍的拽出深渊,可是不久后他就死于脑血管破裂。在苏宇死前余华老师以苏宇的视角写——
一贯早期的苏宇,在那个上午因为脑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残留的伸直使他稍微睁开眼睛,以极其软弱的目光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后的光亮,注视着他居住多年的房间,世界最后向他呈现的面貌是那么狭窄。他依稀感受到苏杭在床上沉睡的模样,犹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封住了他的出口。他正沉下无底的深渊,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了他,减慢了他的下沉。那时候外面灿烂的阳光,被藏蓝的窗帘吸引了,使它自己闪闪发亮。
我很喜欢这一段里面的那句“世界最后向他呈现的面貌是那么狭窄”,有一种很平静的残忍,一个人一生看到最多次的地方最终成为了生命最后的剪影,而且这种狭窄值得又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狭窄,也是人际关系的狭窄。因为他在最后的时刻已经没有办法大声呼救,只能企图用求救的眼神看着家人,可是他们都以自己的理由忽视了他,所以孤独在刺客似乎成为了一种宿命,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雨里,无法到达他人的世界。
小说里有一种孤独的冷意渗透于家庭暴力和社会冷漠之中,父亲孙广才的殴打,哥哥孙光平的欺辱,村民的围观,这些共同构成了暴力的狂欢。孙光林曾经每挨一次打就在作业簿上记上大或小的标记,是一种荒诞的仪式感,而且本意是想给未来的自己一些警醒,希望能够记住此刻的感受。可这种弱者对暴力的无声控诉和记录甚至在多年之后让他自己都没有办法理解,没有办法回忆起当时的情绪。他在很多年后看到自己当时记下的这些挨打标记,只是感到淡淡的惊讶,更可怖的是他们的弟弟为救落水儿童而死,这件事被包装成英雄事迹,父亲和哥哥借此幻想能够登上天安门城楼,道德不断在生存面前溃败。
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子似的到处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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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它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
弟弟孙光明确实是为了救落水儿童而死,但这件事却成为了家人们想要获取荣光的一种筹码。这种对英雄叙事的解构就会让人感觉底层人民的生活在命运面前是如此无力,他们的生死不过是他人用来谋利的工具。
在讲述祖父孙有元的故事的这一部分进一步深化了这个主题。孙有元的父亲去世后,他想去当铺典当父亲的尸体,遭到拒绝他就大闹当铺,一把把柜台掀翻了出去,几个人拿着棍棒来打他,他情急之下举起父亲僵硬的尸体和他人对打。这一段感觉荒诞到还有点悲凉,他后来又背着他的母亲逃命,一路上一直背着母亲精疲力竭,他短暂地将母亲放在树下,可是过了一会儿回来却发现疲惫的母亲倒在地上就睡了,而她睡觉的时候被一只野狗就那样一口口吃掉了。
连日的奔波让我虚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树下一躺倒就昏昏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睡着后被一条野狗吃了。童年时我的思维老是难以摆脱这噩梦般的情景,一个人睡着后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这是多么令人惊慌的事。当我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树下,我的曾祖母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条野狗伸出很长的舌头一只舔到自己的鼻子,凶狠地望着我的祖父。
这种情景但凡想象一下都会让人感受到一种惊慌,这种惊慌不仅仅是孙有元的恐惧,是孙光林回忆起祖母时的恐惧,更是所有人在命运面前的一种控制不住的战栗。孙光林的一生一直处于一种无人见证的境地,母亲的屈辱,父亲的堕落,兄弟的背叛都让他早早地意识到要以真正的自己开始独立的生活。书里有一段时他高烧时的描写,是家里人因母羊下崽所以将高烧的他遗忘在屋内。在他最需要爱和关怀的时候没有人在他身边,而当时的苏宇的父亲苏医生抚摸他的动作竟然让他感受到了人性的微光。他一直是孤独的,他一直在孤独里面仍然渴望这种带着爱意的抚摸,当然尤其是渴望爱。不过终究还是这种弥漫他整个生命的孤独成为了他觉醒的契机,但他回忆起来说如果南门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那显然是那口池塘。或许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在池塘已经被岁月埋葬时,他已经完成了自己和故乡的精神剥离。
余华老师的叙事风格一直是很少有那种抒情的笔触,反倒是用冷峻的、平静的方式去体现情感的波涛汹涌。这种冷峻并非冷漠,而是对苦难的深刻共情,唯有抽离情感,才能直面真实。书中的凄苦获取都是来自于存在的本质,在书里面有一段是讲孙光林在弟弟去世之后产生的感慨——
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直到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
这种补充指向一个残忍的真相——生存是一场无休止的吞噬,个体的消亡不过都是宇宙新陈代谢的一环。余华老师用存在主义的视角将个体的苦难升华为对整个人类境遇的追问。看完这本书之后再回想起这个标题“细雨”并不是什么瓢泼大雨,很有分量感的雨,它可能只是牛毛般的蒙蒙细雨,甚至是很多人并不在意的雨,可能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样的雨无关紧要,无需打伞就能悠然穿行其中。然而就在这样微不足道的细雨里,有人在奋力呼喊,旁人乍见可能会觉得这个人疯了,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要对如此稀松平常的雨产生如此强烈的愤恨,或是发出如此悲痛的呼喊。可是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看到这场雨时,这场雨已经在那个人的生命里下了太久太久,这样的生命长久地存在于这种痛苦漫长无休止的潮湿里,已经挨过了不知多少的痛苦,他积攒了足够多的勇气终于足够打破自己内心的桎梏才喊出声来,而这一声呼喊的背后似乎也是他打破了无数次过往懦弱的隐忍的自己才换来的宣泄。对于旁人而言这个人的痛苦实在是无关紧要,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人的看法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自己能否在意自己的痛苦,能否在意这份呼喊。真正有价值的是内心的声音,以及表达的勇气。世界不会因个体的痛苦而改变,但呼喊本身是一种反抗,无论是声音、文字或其他任何形式。
余华老师没有在他的字里行间留下什么有关救赎的答案,却可以让读者在冷雨中听见自己的回音。那些未被听见的呼喊,未被理解的孤独,最终凝结为对于生存的深刻认知。唯有直面生命的冷意,才能在荒诞中寻得一丝真实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