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漫长的路是回家的路 | 《团圆记》

今天是《团圆记》，这本书是杨云苏老师的新作，我之前有看过她的《幸得诸君慰平生》，我很喜欢她的文风。她的文字细腻，画面感十足，同时又有一些幽默诙谐的成分，有一些可能稍显沉重或是复杂的话题经她描绘出来，也会在这种不轻松里面感受到一种轻快的美好。这本书是一本回忆体的长篇小说，讲述她在 20 世纪最后一个春节，也就是 99 年春节跟当时的男朋友檀生还有檀生的父母回潮汕老家过年的故事。潮汕地区有很多特别的风俗传统，比如说过年在那里被称为团年，潮汕的团年“无鹅不成年”，还有一些像祭祀游神之类的活动。看到这本书的书名的时候本来以为会是那种热闹的和谐的充满烟火气的家族团圆的故事，所以在回家过中秋的时候就把它放到了行李箱里，但实际上是讲述一个潮汕大家族背后，在热络的亲情之下还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情感纠葛。

因为这个故事是以一个潮汕的一整个家族为背景，所以在故事性非常丰富的同时，还会有一种听家长里短、听八卦的那种新奇好玩的感受，里面既有父母辈的情感纠葛，还有他们姐妹之间兄弟之间的隔阂，展现了非常真实的中国式的家庭关系，给我一种感受，像是掀开了一块印有华美的复杂图案的中式风格的地毯，下面布满灰尘、虫子以及虫子的尸体，是一些与当下、过往以及未来可能持续发生的事情相关的杂质。在这些朦胧又脏污的杂质之下，依旧是一块印有华美复杂的中式图案的地板或地砖，而这个图案我觉得它象征的就是团圆，象征的就是家人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但始终无法分割的感情。

书里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丰富且真实，涵盖了各个年龄段性格各异的众多人物，在作者杨云苏老师笔下，我尤其喜欢她描绘的女性角色，我觉得每一个女性角色都有血有肉，性格独特。比如说很有代表性的一个人物就是姑奶奶陈恒，她本名陈引凤，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里面，凤一般代指雄性，凰一般代指雌性，所以引凤这个名字或许在潮汕地区可能也类似于像招娣、盼儿这种含义的名字，后来姑奶奶毅然决然的改了自己的名字，离开了家乡。与姑奶奶这个形象形成对比的，或者说对比最强烈的是二舅妈，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潮汕女性的形象，在各式大场面、各种聚会上她的座位可以说都是形同虚设，因为她根本没有机会去坐，一直在忙忙碌碌，上菜换盘子，打扫，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别人服务。故事里有一个我很喜欢的情节是二舅妈要准备众多的食材，文中“我”的男朋友的妈妈也就是这个陈家的大女儿陈锦屏，一个非常有主见，敢于打破常规，热爱运动，充满生机的女人，她拦着二舅妈，不让她继续操劳，她担心二舅妈把自己累垮，而二舅妈担心全家人没有午饭吃。作为大姐的妈妈陈锦屏当机立断拆开了旁边的礼盒，掏出了里面的点心，让全家人中午就吃点心。

妈妈让我跟她去帮两个舅妈，一进厨房就看见二舅妈正在为午饭做准备，台子上粿条泡了好大一盆，她刚要切肉丝切葱丝切姜丝。午饭是十个人十张嘴。二舅妈从早晨六点到现在没出过厨房，连坐也没坐一下。妈妈叫她停，不许她做了，也不许三舅妈做。

“桂芝，你想累死吗？”妈妈问，脸上一点笑没有，规矩也不管了，平常我们说“死”字她都要瞪一眼。二舅妈笑道我哪里累啦，再说粿条都泡好了，很快的。妈妈转头对三舅妈下令：“去告诉他们，中午我们全部吃点心。”然后根本不由二舅妈分说，直接动手把礼盒里的桃红色电信全部取出来。二舅妈又要张罗取碗碟，妈妈也不许：“还得洗。”叫我拿来足够多餐巾纸，“等下发给他们，就在手里捧着吃好了，不许掉渣，掉渣就自己打扫。”

场景其实很简单，描绘的情感情节非常细腻，同时还融入了一些潮汕当地的风土人情，让人很轻易的在阅读完之后依旧能够把这一段拎出来，从中我会感受到一种温情以及一种改变。比如说妈妈陈锦屏那种敢于打破常规，打破一些并不是不能打破的传统的束缚的自由，以及对劳动的尊重，其中还有那种家庭成员之间的和谐的氛围，因为大家确实中午听从了大姐的安排，每个人垫着餐巾纸在吃点心，然而可惜的是二舅妈最后还是没能够抵抗内心深处的一种服务意识吧，她根本无法在房间里休息，她冲了出来，中午还是在给大家煮粿条。或许在她的认知里面，照顾家人为家人服务就是她的职责和价值所在，长久以来，她的家庭观念以及责任道德观念让她无法从这些为他人服务的事件中摆脱，难以停歇，另一方面她或许也会需要从这些事情里面来获得一种自我的认同感，但无论如何也都跳不出爱这个范畴，这个家庭里所有人的行为或许都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于对家庭成员的在意关怀。

整篇故事围绕着一个关键元素宝石展开，是主人公“我”和男朋友作为两个回老家的小辈，被催促着说去要拜访一位姑奶奶，他们说这位姑奶奶性格怪异，不好相处。檀生的父亲是老北京人，所以檀生也带着一种老北京式的活跃气氛的本能，一种不让话掉在地上的本能，但他这样的能力在姑奶奶面前无处施展，他们都已经认定家人的说法，以为这位姑奶奶就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临走的时候姑奶奶却送了他们两个非常珍贵的礼物，我会觉得如果是长辈送给小辈，态度强硬，而且还有一个非常站得住脚的理由，比如说主人公她是作为一个准儿媳第一次回家过年，送这样的一份昂贵的宝石做礼物好像也说得过去。但这时来了一位小姨，她眼尖的看到了主人公手上的宝石，她一瞬间表情非常复杂，里面有惊诧，有愤怒还有一份伤心，这种表情就让两个小辈感觉非常不舒服，仿佛是他们抢了小姨的东西。他们原本还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可是等回到家，所有人都如临大敌，从他们手里收走了这份礼物，这两份宝石礼物就像是打火石，像是一节导火索，引燃了这个家庭内部沉寂已久的火山。

妈妈的妹妹二姨话里带刺地给他们展示自己一身的名牌物品，末了强调一句，我这些都是要留给我自己孩子的，别人惦记也拿不走，由此引爆了她和母亲，她和檀生的父母之间的一些情感纠葛，她觉得当年是自己先爱上了檀生的父亲，但是爱的人却被大姐捷足先登，抢先带走了，她受打击一病不起，甚至因为高烧短暂失声，她在家庭里面也没有获得足够多的关注和关爱，所以她每日疯狂的给檀生的父亲写信。檀生的妈妈收到了其中 4 封信，她拆开看过之后，开诚布公地和檀生的爸爸聊，两个人也说清楚了，他们二人之间并没有很特别的情感关系，可是这一次她才知道当年二妹不止写了四封，写了足足 31 封。她在听说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首先有一种被欺骗的惊愕，之后又感受到了一种难过，她这时候才发现，或许这些信也不仅是关于情爱，可能更多的是当时身处困难境况中的妹妹一种自我救赎的表现吧。可能给檀生的爸爸写信这件事，也是她的一种精神支柱。家人之间的那种下意识为对方着想，下意识的换位思考是最打动人的，当妈妈想明白二妹妹的这些信不仅承载了她的浓烈的情感，更是承载着自己的一种求生意志的时候，她的眼泪猛的迸发出来，她觉得二妹妹太苦了，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内心当中甚至充满了一种内疚和难过，接着又引出了妈妈陈锦屏最小的妹妹也是檀生的小姨的故事。

陈家有 6 个孩子，在当时那个年代，一个家里想要养活 6 个孩子是极其不容易的事情，正好有一个远房亲戚没有孩子，想要报一个孩子回去养，阿嬷就把他们家 4 岁的最小的女儿给了他们。这个小女孩是姑奶奶唯一报过的孩子，所以她放心不下，她偷偷去看过这个孩子，发现这个孩子在养父家里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过得简直连禽畜也不如，她当即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孩子偷抱了回来，但小姨最后还是被送回了养父家。等她 14 岁的时候姑奶奶去看她，觉得养父可能对她有一些不好的想法，一次夜里姑奶奶果然发现了养父正在对小姨进行一些侵犯的行为，她大喊大叫引来了周围的邻居，他们按住养父，姑奶奶一个人又把小姨抢了回来。书里提到说潮汕的任何一个人背后可能都是一整个非常庞大的家族，所以姑奶奶的做法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她并不知道周围的这些人到底是帮里还是帮亲，她没有想过，她当时想的就是哪怕拼上这条命一定要把孩子救回来。

姑奶奶想要小姨的抚养权，想要她有更好的人生，所以为她规划未来的路，想要她去上学，去接受更好的教育，去更大的城市，但是小姨却爱上了一个普通的农户的儿子，想结婚想成家，把姑奶奶气得半死，但无奈只能尊重她的决定。小姨嫁给农户之后生活本来过得去，但随着他们生下了一个残疾的女儿穗穗，家庭状况日益拮据。姑奶奶最初还会对他们施以援手，但渐渐也就不再帮他们，所谓救急不救穷，从前姑奶奶承诺他所有的遗产都会留给小姨，可她也反悔了，她不想把自己的东西给没有主见的女人，她最讨厌没有主见的女人。

小姨和姑奶奶感情深厚，哪怕有很多的人和事如同一道道阻隔拦在她们之间，但也不能否认她们之间的深厚情谊。姑奶奶最初也不是为了让小姨给她养老才对她好，小姨也不是真的缺姑奶奶的那份遗产，所以在姑奶奶生病的时候真的如同亲生的子女一样忙前忙后。然而当小姨知道姑奶奶又资助了一个没钱上学的贫苦的学生小吴之后，她开始嫉妒愤怒，想要去争抢原本姑奶奶答应给她的那一份财产，她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穗穗。或许母亲总是想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最好的东西都塞到自己孩子的怀里，拼命的从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去抢东西，搜罗回来给自己的孩子。

贯穿全文的重要线索姑奶奶送的宝石，在到了主人公“我”的手里之后被家里的长辈们扣下，他们商量解决办法，最终想出来的对策是再由两个小辈去送还回去，但等他们要启程的时候却发现宝石失窃了，而偷宝石的人是阿嬷。阿嬷也不是为了自己才偷宝石，她是为了小姨。在整篇故事里都能感受到那种长辈对于小辈的无私的爱，这种爱因为浓度太高，明明是有来由，但有的时候又会觉得好像没有来由，让人可以不在意很多东西，一心只为孩子谋划。我就莫名想到了一句话说，一个女人成为了母亲之后，她就有了软肋，也有了盔甲。

故事中的母亲可以说都将全身心，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转而化出盔甲，去这个世界闯荡搜刮，将所有的战利品都堆放到自己孩子面前。所以这个《团圆记》的“团圆”或许可以翻译为爱，《团圆记》或许也是记录着一整个家族里面有关爱的各式片段的故事。整篇小说在引出小姨的故事之后也算是到达了一个高潮，小姨的故事令人唏嘘不已，她有着非常不幸的人生，但命运这种东西又实在难以言说。小姨被带去养父家之后过着禽兽不如的生活，吃不饱饭，没有好的衣服穿，有一段时间她有养母，养母拿她当佣人使用，等日子好起来，养父又对她心生歹念。又过了一段时间，养父又回陈家说想要要回小姨，因为他没有后代，他决定只要小姨能回来继续做他的女儿，他就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小姨的父母也就是主人公和檀生的阿嬷阿公他们觉得蛮好的，因为养父已经老了，他已经打不过这个时候年轻力壮的小姨了，而且如果得不到养父这个人的所有财产，那小姨这些年受的痛苦似乎就没有意义，可是姑奶奶坚决不同意。她坚决不同意再把小姨放到这样一个危险的人身边。

小姨最终也没有回到养父家，养父从亲戚那里过继了一个侄子当养子，两个月后他就去世了。这个小男孩直接住好房子，两个月之后又无痛得到了这个陌生新爹的所有财产，他既不用伺候人，也不用装孝子，仿佛就是莫名其妙的被钱砸中了，那小姨之前的日子没学上没饭吃，没衣服穿，被当佣人，没人爱的人生又从何评说呢？

小姨就像是一个饿了太久的人，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缺少什么，也并不知道自己一直渴望的是爱，她只是想要一种明确的安稳感，所以她爱上了农户的儿子之后，就是要结婚要成家，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书里有一句话说，“她饿了想吃米饭，姑奶奶非要给她喝参汤”。

“我懂，姑妈我懂，您给她的已经太多了，她哪怕是脑袋清楚一点点都会知道您是最爱她的，您要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她——”

“但是姑妈，难道她只有跟您一模一样才会幸福吗？跟您不一样行不行？她想做豪溜就让她做豪溜，让她有豪溜的幸福，行不行？”

小姨想要的是饱腹感，想要即刻的爱来满足自己，她没有上过学，没有学过知识，她不知道什么是延迟满足，她只知道此刻她要的现在就要，她是跟随动物性跟随欲望即刻满足自己的一类人。姑奶奶当然爱她，想教她想给她铺路，想要她有更好的人生，可是小姨太年轻了她不懂。两个人都没有错，互相爱着，却互相不懂。

到底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好的人生呢，我们都会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够有更好的人生，有更好的生活，可是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或许有时候会觉得看着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去过那种一眼就能看到结局的人生太过可惜，可是如果让她放弃手边唾手可得的幸福安稳，去追求一个充满未知的不确定的，也没有上限的知识、金钱、教育，有时候没有立场又会觉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实际上没有哪一种人生能够绝对的定义为好或者不好，因为每个人的价值观、行为习惯、性格爱好都是不同的，或许每个人都有按照个人意愿的生活，而只要能在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走的开心，那应该就是好的人生吧。

小说结尾处是妈妈独自带着主人公“我”去找姑奶奶归还宝石，她们因为小姨的问题爆发了争吵，回来妈妈转述说可能小姨没有办法拿到姑奶奶那份遗产了。小姨追问过程，妈妈讲给她听，小姨听完竟然产生了一种欢喜，她最初只是想让家里人去闹一闹，给姑奶奶施压，但当她的哥哥姐姐真的为她谋划，为她吵架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种非常明确的亲情，她感受到了被人关注、被人在意、被人爱，这是对她来讲比得到遗产更加重要的事情。

“欢喜？”二舅稍一失控纸箱子立刻一瘪，他差点坐到地上。

“欢喜。”妈妈点头，“她讲她太欢喜，因为她有哥哥姐姐，哥哥姐姐向着她，为她的事情出力，就算得罪姑妈也要替她讲话，把话讲出来，她就欢喜。至于姑妈的态度，她早就认了。”妈妈停了一下，轻轻道：“她一直等的是咱们，咱们自己的态度，咱们家里人的态度。”

二舅讲不出话。

“她跟我讲了一句话，我，哎呀，我听了受不了，”妈妈又迸出眼泪，“她讲大姐，我回来家里好多年了，但是今天才是真的回来了。”

家庭关系最是复杂，尤其是中式的家庭关系，解不开又摸不透，但无论多么复杂，所有的感情都是真实的。平日里大家可能各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是遇到稍大一点的事情，都会同仇敌忾，互相帮助。《团圆记》这本书讲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暗流和纠葛，但其实还是讲的团圆，里面有很多女性的故事，又不囿于单一的女性形象。有传统的女性，如二舅妈；也有独立的女性，像姑奶奶陈恒和妈妈陈锦屏；还有处于中间地带的既独立又稍显稚嫩，在一个大家族里，很难保有绝对的自我和话语权的正在成长中的主人公这样的女性形象。各式各样的人物尽可以在这个故事里面找到与自己相似的角色，然后去品味她的人生，或者也可以去参照其他的人物的人生，去找找更适合自己，自己更喜欢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