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感太重的人很难生活得很好 | 《我胆小如鼠》

今天是余华老师的《我胆小如鼠》，这本书里面收录了余华老师四篇中篇小说，主题大概都是围绕在怯懦与勇敢之间，寻找成长的真谛。

第一篇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就是和书名同名的《我胆小如鼠》，在这一篇里面，主人公杨高他是一个公认的胆小怯懦之人，他遵循他知道的了解的一切程序与秩序，即便是明知有捷径可走的情况下，他还是会选择绕上一大圈。比如在他的朋友们都吹牛的时候，像方大伟吹他的父亲能一拳把墙打穿，还有刘继生的父亲瘦的身上都看不到肉，但是他也会吹他的父亲张嘴就能将铁钉咬断，他们就问杨高，你的父亲能干什么。杨高为了让自己能够有一个吹牛的资本，或者说能够让他吹牛的话语能够立得住脚的现实，他在父亲开车的时候跟父亲说你能不能闭上眼睛开车，哪怕就 3 秒也可以，你只要闭上眼睛 3 秒，我就可以和朋友们说我的父亲能够闭着眼睛开车。他的父亲也同意了儿子无理的要求，差点酿成了车祸。然而因为父亲同样也是胆小怯懦之人，他唯一的一次勇敢也是造成他失去生命的导火索。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是没有理由的，哪怕是杨高提出的要求如此的危险无理，但父亲也会去想办法满足他。父亲就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杨高的很多特质都是从父亲这里遗传而来，他也遗传了父亲很多很好的品质，像善良体谅。杨高在 遭受一个叫吕前进的人的欺凌时，起初他选择的是默默忍耐，他最初并不知道有其他的应对方式，知道父亲用自己的死让他学到了另一种方法叫以牙还牙。只是在他想要用这种方式回击吕前进时，却因为吕前进的几句话而心软，并且遭到了他更为猛烈的报复。

吕前进说：“我就打了你两下，你就拿刀来劈我了，你忘了我以前是怎么照顾你的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想起来吕前进曾经为我做的事，他为我和别人打过架，为我和别人吵过嘴，为我做过很多的事。可是我现在却要把他劈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他劈了，他虽然打了我，可他还是我的朋友。我把菜刀从他的脖子上拿走了，我对他说：“吕前进，我不劈你啦……”

从这段文字里面就能够感受到一个善良老实单纯甚至有一点蠢笨的人，他的那种本性中的体谅与善意。他的胆小并非完全出自懦弱，更多的是来自于他对情感的珍视和在乎，只是他的这些真的算得上很美好的特质却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试图和吕前进讲道理讲公平，他说虽然我不劈你了，但是你打了我那么多耳光，那我就只打回来一个，咱们就算扯平。于是他就伸手打了吕前进一个耳光，霎时间屋里所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推倒了椅子，一个跨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对准我的脸啪啪啪啪地打了四个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两眼发黑；然后他对准我的胸口狠狠一拳，打得我肺里都发出了嗡嗡声。在我倒下去的时候，他又在我的肚子上蹬了一脚，我的肚子里立刻就乱成一团。我倒到地上时，我感到他的脚还踢了我几下，全踢在我的腿上，使我的腿像是断了一样。我躺在了地上，我听到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感到自己的疼痛从头到脚，一阵阵的，像拧毛巾似的拧着我的身体。

在书里存在着很多杨高和吕前进的对比，吕前进这个人投机钻营，占小便宜，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而杨高却始终守规矩。然而生活对于善良的人却始终不友好，这就让我在看这个故事的时候，经常会产生一种拧巴的想法，就是难道人本身应该有的美好品质都是不该存在的吗，难道我们接受的所有教育都是错误的吗，这个世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规矩难道只是给守规矩的人制定的吗。这些问题其实也是我在刚走出学校踏上社会的时候经常让我感到痛苦和迷茫的问题。还有一个地方在于有的时候感觉自己很自洽，很认可自己所做的选择，以及无论是被认为胆小也好，怯懦怕事也好，都是自己认可自己当下的一个状态，可是总有别人的声音有外界来说你这样不行。就像杨高觉得他自己的能力也有限，他不用挣很多的钱，够花就行，他住小房子也能很满足，所以他也不用住过大的房子，只要有一个地方能够睡觉就可以。可是吕前进总告诉他不行，要挣更多的钱，要住更大的房子，哪怕是用一些伤害别人利益的方式，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都是上进积极的表现。本身他就是一个很敏感内向的人，总是被强行的拉出去对比，自然也会更加的内耗痛苦。看着杨高就不免会想到一句话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就像是看到风雨中一朵飘摇的花，明明已经看到它在承受着风雨，同情它的遭遇。而又怒其不争，是看到它明明有能够反抗的力量，有能够处理的方式，可是它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奋勇抗争的勇气和决心，只是默默承受。就好像他内心没有那股抗争的力量，不禁就让旁观者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愤懑和无奈。既是同情他所受的困境，又对于他这种缺乏抗争的胆量抱有一种遗憾和急切。他叫杨高，恰似一只孤独的羔羊在狼群里艰难生存。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他无疑是胆小的，但不免又想到说他的胆小也是因为一部分的纯真和善良，那很多人在追求成功追求物质的道路上是否主观的抛却了这一份纯真和善良。书里还有很多细节比如说在讲杨高的父亲开车撞上拖拉机时，他本来和杨高说我不能闭上眼睛开车，因为前面有一辆拖拉机，拖拉机上全是人，如果撞到了他们会有很多人受伤或是失去生命。但他为了儿子闭上眼睛 3 秒，差点酿成了车祸，于是拖拉机上的人对他嘲讽奚落，杨高的父亲此生唯一一次的勇敢大概就是反抗这些人的嘲笑。但最终他也算是为了挣那一口气，或者说用一种以牙还牙的方式，他开车撞上了拖拉机，将一车的人都撞倒在地上，震落了一树的麻雀。

我一直向那里走着，那里离我很远，等我走到那里时，天都快黑了，我走到父亲的卡车旁，我看到父亲的车头被撞进去了，父亲的车门也被撞歪了。我的父亲扑在方向盘上，他的头上全是破碎了的玻璃，方向盘刺破了我父亲的衣服，刺进了我父亲的胸膛。我父亲死了，他自己的血把他全身涂红了。

我看到拖拉机上的那些人全被抛到了地上，有几个一动不动，有几个躺在那里哼哼地叫着。我还看到了满地的麻雀，像庄稼一样密密麻麻，我知道它们是被那一声巨响给震死的。它们本来在树上，它们本来高高兴兴的，可是我父亲的卡车突然撞到了拖拉机上，它们就这样突然死去了。

这一段莫名有一种鱼死网破的爽感，因为父亲一直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他一直在为他人考虑，他生命的最后算是来了一场自杀式的同归于尽。不仅带走了伤害过他的一些人，甚至伤到了一些无辜的麻雀。所以怎么说呢，人倒了一地是生活的真相，麻雀散落一地是文学的真相，这两个真相共同指向了一个关键之处，就是有的时候严守规矩与强烈的道德感非但不能保护自己，甚至可能让他人变本加厉的对待你。想到了一句可能有一些俗气的话，就是——你的善良必须带点锋芒。可能这句话现在听着甚至有点非，但是它确确实实道出了生活的真相。接着又会产生一个想法，就是胆小有一部分也是源于无知，如果从这个方向探寻的话，我们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会发现这些里面都有很大一部分未曾涵盖的领域，让大多数的人在很多方面懵懵懂懂地长大成人。互联网时代最好的一点或许就是在于很多我们从前没有人教的事情，现在在网络上会有教程。以往无人教授的事情现在有人分享经验，最直白的例子可能就是我看过一类视频叫“第一次怎么坐飞机”，“第一次怎么坐高铁”，最初看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感觉有些好笑，但是仔细想想，并不是每个人生来就会这些事情，而大多数人想不到去搜教程，大多数人也想不到要去做教程。无知并不完全会让人无畏，很多时候无知反倒更让人心生畏惧，畏手畏脚。在《后记》余华老师有些一段话说——

《十八岁出门远行》让我充分自信，后来我又写了《我胆小如鼠》。人往往在顺利的时候，更愿意去面对自己失败的那些部分。如果一个人始终处于失败中，他大概率是不想面对失败的，所有人都一样。我也一样，因为我经历过很多很多的失败，当我再失败的时刻，我并不愿意去面对我失败的那些东西。但当我在获得胜利的时刻，我特别想去面对我失败的那些经历，因为觉得失败的经历特别美好。很奇怪，当你胜利以后再回想，你会觉得最难忘的是你那些失败的经历。这些失败的经历造就了你后来的成功。

余华老师坦率地承认说他自己在失败的时候是不愿意面对失败的经历的，只有在成功或是胜利之后，他才愿意去回看失败时的那段过往。就像我自己也觉得我在不知道如何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内心里只有无尽的恐惧与胆怯，而在我知之之后我更愿意去回看我不知时的状态，然后感叹我自己做的真好。1这就是一种很真实而且普遍存在的心理状态，就是在面对困境时，人往往更加倾向于逃避而不是面对。前两天我还和我妈说，我说我不想吃苦，我有能力让自己少吃苦，为什么还要多吃那一份苦。我妈说可是只有吃苦人才能进步。我说可是苦难会消磨人啊，我原本年轻有朝气，我有力气去做任何事，但是我因为吃苦磨掉了我很多的精力，我感觉我会因为苦难而变得枯萎。一朵从花苞开始就已经颓败的生命又怎么能期待它开出朝气蓬勃的花朵呢。苦难肯定是有它能够磨炼人的地方，但是我还是认为有的时候省下了那些被消磨的精力，人反倒能够做得更好。

这本书里一共收录了四篇小说，能够感觉到其他的几篇也和少年有关，和少年与那种胆怯恐惧斗争，最后寻得生命的真谛或是人生的意义有关。

第二篇故事《夏季台风》是有关于人们在台风到来之前在梅雨季的一种极端天气下的极端恐惧情绪。这篇用了一种非常意识流的记述方式，故事稍显混乱，人物众多，但是能够感受到一种恐惧及末世的氛围，让我想到《你的夏天还好吗》里面的那一片相关的篇章，体现着人们在面对那种自然灾害时的深深的无力感。

弥漫已久的梅雨在这一日的重五十克由稀疏转入终止。当钟其民坐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天空时，天空向他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他曾经深受接触过那些飞渡的乱云，在接近山峰时，如黑烟一般的乌云从山腰里席卷而上。那些飘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其实如烟一样脆弱和不团结，它们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

这是一种死亡仿佛极为轻易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下，在这个故事背景里面，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人物是吴权的老婆。书里描述她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她走路时“两条腿摆动的很粗俗”，然而即便是她身形臃肿，挺着肚子行动不方便，但是在吴权去世之后，她能够一个人又抱着一个成年男性从屋子里走出来，推着推车，后面又形容她说——原来她的两条腿摆动的是艰难而不是粗俗。

第三篇《四月三日事件》，这一篇给我的感觉就是主人公他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患者，这篇故事被称为余华版的《狂人日记》，讲述一个敏感脆弱的刚刚满 18 岁的少年，他觉得他的家人朋友父母都在监视他，他们反复提到 4 月 3 日可能有一些安排，有一些重要的活动，可是一直背着他。他一直怀疑 4 月 3 号是一个对他来讲的阴谋，他在极端的恐惧与对周围所有人的怀疑里，分不清想象、梦境与现实，他总觉得现实里发生的事情在梦境里都发生过，梦境里发生过的事情也总是会真切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最终他跳上了一辆离开小镇的煤车，望着小镇在他自己的视野中逐渐远去，他觉得他似乎离那个阴谋越来越远。这个故事在我读到一半的时候我甚至怀疑 4 月 3 号是不是这个男孩的忌日。然后我还去搜了一下 4 月 3 号，我发现余华老师的生日是 4 月 3 号，怎么说呢，就感觉余华老师在进行一些文学创作的时候，他好像连自己也没有放过。

最后一篇是《一个地主的死》，这是一个有关于抗日的英雄故事。开篇首先提到了一个不喜欢在家里方便，喜欢去野地里，去室外的粪缸上蹲着拉屎的地主老爷。这个地主老爷就像是《活着》里面富贵的爹的形象，在时代动荡、日本人侵略的背景下，一直被这个地主老爹称为孽子的王香火，却一个人只身引着日本兵走上一个孤岛并且让周围的居民砍断了所有通岛的桥。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平铺直叙的手法去讲述这个英雄故事，以及用那种仿佛很自然的笔触去讲述日本人的恶劣行径。比如强行让公羊和母猪交配，还有强行侵犯 63 岁的老妇人。这个一直被称作孽子的儿子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家国大义，他的名字叫香火，他本身应该传承他们自己家的香火，他却选择用自己去成全中国更多家庭的香火。地主在儿子王香火去世不久，他拉屎的时候从粪缸上栽了下来，他问佣人说我是不是第一次栽下来，佣人说是，然后那一天他就去世了。

在这本书的最后有一句话也是印在了封面上的一句话——他写我曾是千千万万个胆小怯懦的孩子中的一个，这是我们共同的自传。他书写年轻人在成长道路上会发生的种种经历，而且很能引起年轻人的共鸣。所以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余华老师，我觉得有一点就是因为他承认年轻的生命也会受到苦难，并且他承认苦难本身，而且他也从不认为苦难是一个人人生道路上必然要存在的东西。他写青春也没有那么美好，因为这是一个除了年轻还充满着无尽的压力不安以及无从诉说胆怯的年纪。他创作《我胆小如鼠》这本书的时候才 30 出头，对于一个作家来讲，30 多岁确实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年纪。

那个时候特别想写自己的少年和青春时期，写那个时期所遇到的让我感到不安的东西。我没有兴趣去写让我感到欢乐的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欢乐不值钱。而当我写下自己少年时期的不安、惶恐和紧张时，我会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的少年时期，我终于度过了它，然后会有一种幸存感，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特别美好，是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青春期的孩子本身就有生理方面的原因，由于大脑发育不完善，天然的就会缺乏冷静思考以及自我调节的能力，所以他们会变得容易愤怒、抑郁或焦虑。然而在我们的文化环境里，这一段时期又面临着学习至上的压力，这就导致孩子会觉得这是一段非常痛苦的岁月，家长也认为自己不被理解。要说谁有错其实所有人都没有错，不过就连我自己回想所谓的青春岁月，也真的会产生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所以余华老师真的很会写，他在已经走出了那段岁月之后，依旧能够清晰地会想起那时候的模样，想起那时候的心境，有向往有迷惘，也如同 18 岁少年下巴上第一批长出的黄色胡须，值得格外珍重。